她想要一颗肾。钱安安说,她转身,目光越过记者席看向会议室门口站着的养母,我妈也来了,请问有多余的座位吗?
有的。站在旁边提供应急服务的员工应道,招呼服务员搬来两张椅子到长桌旁。
钱安安落座于温翎身边,她的手微微颤抖,不知是激动抑或恐惧。温翎将桌面上的矿泉水递给她,安抚地抿唇微笑,钱安安捏着水瓶,说:谢谢。她抬高声音,既然有这个机会,大家都在这里,不如把事情说开。
我同意。温瑞雪说,谢谢姐姐在网上一直帮我说话。
钱安安看向温瑞雪,她们拥有一模一样的眼型,瑞凤眼,眼睛细长,眼角向上,眼中有光,传统文化的书籍里记载,这是一种有福气的眼型。
他们来找过我妈。钱安安说,我是被捡来的她的话头被坐在身边的养母打断,安安是我的福星。
养母说:她是神仙送给我的孩子。
二十三年前,我患上一种恶性的子宫肌瘤,不得不切除子宫。我做完手术,休养了一个多月,去医院复诊的时候,遇到了安安。养母说,那时候我的前夫因为我不能生育跟我离婚,万念俱灰之中,是安安让我重新拾起生活的希望。
我辛辛苦苦地把她养大,不是让她成为别人的移动器官库。瘦小苍老的养母一瞬间的凶悍气势仿若母虎,她放缓声音继续讲述,那是一个寒冷的深冬,我弯腰从纸箱抱起她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呼吸。我掏空了我所有的积蓄将她抢救回来,她仍然落下了终身的肺病。
我永远不可能让她冒着生命危险捐献一颗肾,给一个除了血缘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家庭。养母说。
这就是他们找上你的原因,小雪。钱安安说,你是健康的。
我们给了你生命。陈小慧说,她扶着桌子跪下,我求求你,我可以给你磕头,求你救救你的亲弟弟。医生说他活不到春天,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完全可以不生下她。师嵘站起身,躲开了陈小慧的跪拜,她牵着温德泽的手,把温瑞雪挡在身后,生而不养,枉为父母,你怎么有脸来找我们要一颗肾去救你的宝贝儿子?
我是小雪的养母,同样是她唯一的母亲,我不同意。师嵘说,我也永远不会同意,希望你和你丈夫离我的家人远一点。
以及,小雪可能是被卖掉的。温德泽说,他紧盯陈小慧的表情,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四年,我们会追查到底。
她是被拐走的!陈小慧抬高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仿佛在说服自己,她是被拐走的!她是被拐走的!
温翎站起身,他看着面前的闹剧,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钱安安拍拍温瑞雪的胳膊,问:我能加你的微信吗?
温瑞雪打开二维码递给钱安安,问:你住在哪里?
洛阳。钱安安说,有机会带你去看牡丹。
好啊。温瑞雪说。
我们回家吧。张强罕见地开口,这么久不见,龙龙该想我们了。
我怎么回去?陈小慧情绪崩溃,回去告诉他只能等死吗?她双手捂住眼睛,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我怎么办,我以后怎么办,我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张强问,他像是真正的疑惑,难道我不值得你活下去吗?
我们没有儿子,怎么能活下去?陈小慧说,儿子是我们的根啊!
养母冷笑一声:有儿子又能怎么样?
你不懂,你又没有丈夫!陈小慧声嘶力竭地哭喊,你没有婆婆,你不用面对村里人背后的指指点点,你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不下蛋的母鸡,你什么都不知道!
第38章 登场(三)
听罢陈小慧的哭诉,张强表情不自然地为自己辩解:我常年在外跑车,不知道你在家过得这么辛苦。他活得像一截浮木,无知无觉,且瞎且聋,他不关心第一个女儿被母亲丢弃,第二个女儿被妻子和妻弟合谋贩卖,他的妻子被婆婆和弟弟吸干了血液,变得懦弱扭曲。
人类是群居动物,在农村的邻里乡亲之间体现得最为明显。谁家丢了只鸡,谁家多了条狗,谁家买了个媳妇,谁家没有儿子,鸡毛蒜皮的小事经过口舌的加工,化为恶毒的箭矢戳进话题中心人物的心脏。长期居住于异化的环境,陈小慧并非天生蠢笨不堪,她看不到正确的路,便只能蒙着眼朝悬崖走去。
师嵘不愿让两个孩子继续围观人世间的苦难,她问:大家还有别的问题吗?我的小孩们要回学校上课了。
等一下,师女士。坐在第二排的中青报记者举手,请问刚刚您丈夫说小雪可能是被卖掉的,可以详细说说是什么意思吗?
这件事不方便透露,我们还在调查中。师嵘说。
请问您的儿子当年被拐卖到了哪个地方?另一个记者举手。
安徽阜阳曹窑村。师嵘说,各位有空闲的话,可以去那个村子实地考察一番。
这是把记者们当免费劳力使唤,邢泱笑起来,暗忖师嵘不愧是姐姐宗政茜的好朋友,俩人的脾气十足的相似。
温德泽带着温翎和温瑞雪出去吃饭,师嵘留在会议室继续解答记者们的问题。柯熠辞等在门口,问:你们下午有课吗?我开车送你们。
有。温翎说,他转身向父亲比划【我和他去吃饭。】
行,去吧。温德泽说,注意安全。
两人并肩走出酒店,柯熠辞感叹:真难啊。
【像两个世界的人。】温翎比划【相互觉得对方是鬼。】
我打算申请出差去安徽一趟。柯熠辞说,我去阜阳的那个村看一看。
温翎看向他,问:为什,么?
我想做点什么。柯熠辞沿着人行道慢慢走,我会找到买家,也许能找到更多被卖掉的孩子。这是一个庞大的专题,值得我花费时间探索。
【我和你一起去。】温翎比划【我记得很多细节。】
柯熠辞惊讶地看向温翎,他以为温翎这辈子都不会想回到那个鬼地方,主动回忆童年创伤是一件痛苦至极的事。他却忘了,温翎倔强的本性。
【我要回去。】温翎比划。
长途跋涉终于到家的第一个晚上,温翎整晚发高烧。他顶着滚烫的额头,迟迟不敢合眼,他紧握着妹妹的手,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失去了妹妹的踪迹。黄豆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脚,偶尔站起身趴在床上用鼻子拱温翎的手。
二十岁的温翎难以想象幼年的自己哪里来的能量和勇气,美满幸福的生活堆出了他温润柔和的品质,却也挫平了他的棱角。他画着象征美好吉祥的山水花鸟,导师曾评价他的画形有余而力不足,团花锦簇,绵软脆弱,不够让人印象深刻。
借这次机会,温翎想要重新捡回迷途的勇气,他不想因为儿时的经历而被当成温室里的花朵,他要直面人世间的苦难丑恶。
他无法说话,就让画笔替他发声。
好吧好吧。柯熠辞应道,你怎么跟你爸妈说,说你去采风?
温翎点头,他比划【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下周二。柯熠辞说,他神色略微不自然,倪方俐也去。
温翎想了想,比划【她和我想的不一样。】
比你想的好还是想的差?柯熠辞问。
【我不知道怎么界定她。】温翎苦恼地挠挠头【大概好看的人总能获得最多的原谅吧,我觉得她很有意思。】
没想到小孩还是个颜控,柯熠辞探究地看向温翎:你觉得我长的,像那么回事吗?
温翎诚实地比划【你和她是两种风格,你没有她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