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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麽好像是我做错了一样?
被伤害的不是我吗?
吃完午饭,张小云陪李老太聊了许久,没有什麽内容,大概是讲一些生活琐事,兄弟们帮她回忆童年趣事,她记不起来了,但听他们精彩地描述着,觉得很好玩,也没了起初的尴尬,反而对自己记忆零散的童年很有兴趣。
她没有留下来吃晚饭,还要赶着去医院。告别李家,时间尚早,她漫步在乡间路上。
路过一个石拱桥,她站在桥头,看着桥下的流水。
那一年张小云八岁,张大海牵着她的手从李家走了出来,走过同样的一条路,也是这个石拱桥,桥下的流水跟现在一样清澈,那时桥边的青草或许更多更绿一点,但基本上没怎麽变样。
八岁的她咬牙切齿,她已经有了自己的脾气,知道自己被抛弃了,她对张大海说:“我死都不会再来灌溪镇了。”
张大海问:“为什麽?”
“他们根本不喜欢我,只喜欢那几个哥哥。”
“胡说,他们喜欢你,只是养不起了,等你长大了就懂了。”张大海劝着她。他并没有撒谎,张大海的表舅与他们是邻居,他知道李老太不是坏人,能养肯定会自己养,家里的米缸老鼠掉进去都能饿死,吊在竈台上的腊肉放了两年舍不得吃,真真正正的揭不开锅。当然,重男轻女也是一定的,否则不会想也没想,送走的必定是闺女。
张小云反驳道:“长大了我自己做主,更不会来。”
“傻孩子,他们是你亲爹妈。”
“从今天开始他们就不再是我亲爹妈了,你再逼我来,我就跳下去。”
石拱桥下的水流湍急,真逼急了跳下去,抢救起来难度很大。
张大海摇摇头,无奈地哄着她:“好好好,不来了,不来了。你这麽倔,以后怎麽得了,人要懂得变通,要学会原谅,就算他们真的不喜欢你,不要你了,如果以后他们后悔了,知错了,难道要恨他们一辈子啊。恨别人有什麽好,他们又不晓得,最后不开心的是你自己啊。”他看着张小云长大的,知道这姑娘倔得很,但并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孩子。唉,更何况,跟一个刚被抛弃的八岁小孩讲道理,多残忍。
张小云噘着嘴,一声不吭,紧紧地牵着张大海的手。
她知道,以后得管这个男人叫爸了。
中巴车到了,张小云再看了一眼这里的石拱桥和芦苇,还有一片翠绿的荷叶,不知道李老太还能活多久,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来。
她记得八岁那年离开之后,跟张大海和素平约法三章,坚决不允许李家人来城里看她。小学三年级时,李家大哥带了两箱水果来张家看她,被小小年纪的张小云赶了出去,那两箱水果也被扔了出去,从那以后,李家人不敢来了。她改姓张,切断了与李家的一切联系。她不像别的被送走的小孩儿,无数次设想与家人重聚的画面,她从来没有设想过。素平还在世的时候劝过她,如果她想回李家看看,就带她去,但她坚定地摇头说:“我爸叫张大海,我妈叫吕素平,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张小云,我家没有姓李的。”
司机按了一下喇叭,她赶紧上车。
张小云坐在病床边,捧着《小王子》,读给君君听。
“狐貍说,对我来说,你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成千上万个小男孩一样没有什麽两样。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也只是一只狐貍,与其他成千上万的狐貍没有什麽不同。但是,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世界里独一无二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你的世界里的唯一了……”
她边读边瞥了一眼周雯女儿欣欣的床铺,已经没有人了,又搬来了新的病人。她继续读着,停顿了一下,突然发现君君枕边露出红色的福袋,她伸手拿出来,是张大海贴身的那一个,他很珍爱这个,说是某年某月某日和素平在寺庙求来的。
原来他来过这里。
她看着手里的福袋笑了起来。
当初她决定继续对君君进行治疗的时候,张大海是反对派。他觉得,既然换了几家医院,甚至去了省城的大医院,个个都说没救了,就不应该自欺欺人地强行治疗。逝者已逝,生者还有未完结的人生,不能把自己拖垮了,生活总是要朝前看的。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这却是张小云内心最过不去的地方,也是他们父女二人日渐疏远的原因之一。君君的确如同医生说的那样没有醒来,所以她不想见到张大海,她害怕张大海问“君君还好吗?你还好吗”,因为这样的问题,就像一把利刃,狠狠地插在她的心头,仿佛在批判她——早跟你说了,放下执念,他是醒不来的。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