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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他们的诗,都“不容易懂”。蓝于说,义山诗之所以难懂,“一是因为他爱用典,而且有的到现在已成为僻典;一是他不少诗因为在当时有所关碍,不得不隐晦。”这个解释,完全可以用在陈寅恪身上。“古典”“今典”,有如“暗码”(用余英时的说法)。目前出现的注家已有余英时、冯衣北两位,立足点不同,“各自各精采”(港人惯用语)。陈寅恪的诗有如今之西昆体,如果由金应熙来作“郑笺”,可能更加精采。金应熙晚年对“陈学”甚有贡献,收在《中国史学家评传》中的《陈寅恪》就是金应熙写的【注二九】。

注二九:金应熙《陈寅恪》,《中国史学家评传》(中州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四月版)。

谈到现代诗词,当然少不了毛泽东的。解放之前,我们所能见到的毛泽东诗词,只有《沁园春?雪》一首。只此一首,已足以令我们倾倒。后来读得多了,我觉得毛泽东(诗词方面的毛泽东),有如一个天分极高的业余棋手,水平亦极不稳定。

毛泽东有《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一词,词中有两组对偶句,一是“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对仗虽略欠工整,还算不错。另一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四海”“五洲”、“翻腾”“震荡”都是同义词;“云水怒”“风雷激”也是一样意思。虽云可以加强语气,究有“关门闭户掩柴扉”之嫌。我当时正在研究龚自珍,又知道毛泽东也很喜爱龚自珍的诗,于是就把毛词、龚诗,各取一句,集而为联:“四海翻腾云水怒,百年淬厉电光开。”并用作小说回目。

“百年”句出龚自珍的《己亥杂诗》第七首:“廉锷非关上帝才,百年淬厉电光开。先生宦后雄谈减,悄向龙泉祝一回。”“百年淬厉”在原诗是指家学渊源【注三十】,我则用来比喻新中国的兴起。中国有如一把宝剑,经过近百年来(从鸦片战争到新中国成立。百年,取其约数)水火(苦难)的淬厉,终于大放光芒。有位朋友和我说:“把毛主席的词句,拿来做武侠小说的回目,不大好吧。”幸好那时“文革”尚未开始,否则恐怕还会给人入以“大不敬”之罪。

注三十:万尊嶷注《龚自珍己亥杂诗注》(香港中华书局一九七八年一月初版)。

“文革”结束后,我拿这个回目给金应熙看。他说:“四海翻腾云水怒,百年淬厉电光开”,上句写空间的壮阔,下句写历史的突变,意义完备。赋龚诗以新意,也是一个再创作。我放了心,看来金师还是我所认识的金师,最少,文学观点上仍是一如往昔。

但有一点我想不通的是,金应熙能够背诵那么多诗词,我却从未见过他的诗词作品。不知是否正由于他懂得太多(只唐诗就有二万多首),而他又太过追求完美,总觉得难以胜过前人,因而搁笔。

在象棋方面,他熟读兵书,却和国手总有一先以上的距离,恐怕也是由于不敢创新之故。我所认识的金应熙,并非教条主义者,但要说他已摆脱了“定于一尊”的思想影响,恐怕亦非事实。只就象棋与诗词而言,他就未能冲破自己所造的茧。

左倾?迷惘?反思

我们那个年代(三四十年代),正是左倾成风的年代。左的思潮,来得更早,早在金应熙出生之前两年,随着“十月革命”(一九一七年)的一声炮响,就挟马列主义以俱来,冲破了中国闭关自守的门户。

甚至在“十月革命”前,已经有文化名人在写“新俄万岁”词了。这首词调寄《沁园春》,发表于一九一七年六月一日出版的《新青年》月刊。如下:

客子何思?冻雪层冰,北国名都。想乌衣蓝帽,轩昂年少,指挥杀贼,万众欢呼。去独夫“沙”,张自由帜,此意如今果不虚。论代价,有百年文字,多少头颅!

冰天十万囚徒,一万里飞来大赦书。本为自由来,令因他去;与民贼战,毕竟谁输!拍手高歌,“新俄万岁”,狂态君休笑老胡。从今后,看这般快事,后起谁欤?

你猜作者是谁,如果不是词中有“老胡”二字,你猜得着是胡适吗?

据《胡适杂忆》一书【注三一】的“附录”【注三二】所记,胡适此词作于一九一七年四月十七夜。原来在“十月革命”之前,那年三月俄京已经爆发过一次规模颇大的暴动,史称“三月革命”,作为“十月革命”的先驱了。“乌衣蓝帽”是当时俄京参加三月革命的大学生的服色。“独夫‘沙’”即沙皇。

注三一、注三二:唐德刚《胡适杂忆》(台北传记文学出版杜一九八零年五月一日再版)。附录:周策纵《论胡适的诗》。

想不到吧,反对“革命的变革”,宣扬“要一点一滴的改良、进化”,主张“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胡适,当年竟是如此充满激情,向俄国革命高呼万岁。胡适尚且如此,何况一班不满现实的少年。左倾成风,良有以也。有人认为,毛泽东那首《沁园春》也是受到胡适这首《沁园春》的影响的【注三三】。

注三三:与“注三一、注三二”同。

余生也晚,并没受到胡适影响,在“左倾”方面影响我的,首先是抗战时期的《救亡日报》,后来方是金应熙和岭大一班“进步同学”。

抗战初期,国共合作,《救亡日报》应运而生。郭沫若挂名社长,夏衍主持。创刊于上海,随战火而南迁,一迁广州,再迁桂林。桂林时代的《救亡日报》已经从“国共合作”的报纸,变为从头(头版评论)到尾(报屁股副刊)完完全全的“左报”以至“共报”了。因此之故,新四军事件(一九四一年一月)后被迫停刊。

《救亡日报》好似为我们打开一面窗户,它报道共区的“新貌”,报道共军的抗敌事迹。年轻人求知欲强,好奇心重,《救亡日报》的评论和报道正好可以满足我们的需要。当然,还有副刊,特别是那些短小精悍的杂文,我们都很爱看。许多左翼作家,也是在《救亡日报》开始认识的。

如果把《救亡日报》比作“开窗者”,则金应熙堪比“指路人”。我认识他的时候,在他身边正围绕着一班进步同学(差不多都是岭南“艺文社”社员)。我们偷偷传阅毛泽东的著作,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向金应熙请教。陈寅恪有论中国近代之学术思想的名言曰:“以世局激荡及外缘薰习之故,咸有显著之变迁。”【注三四】“外缘薰习”,佛家语。“薰习”亦作“薰染”。“外缘”与“内因”对称,例如种子是“内因”,必须有适当的土壤、水分、阳光这些“外缘”,种子才能发芽生长。此即“因缘和合”之悦也。“薰染”则与“共业”有连带关系。生在地球上的人缘由“共业”。同是地球人,香港人和“大陆人”又有很大不同。是故大圈圈内有小圈圈,大“共业”中有小“共业”。各个圈圈的种种现象,均由有“共业”者的“薰染”而成。更缩而小之,在我们那个时代,同在康乐园(岭大校园)而又以金应熙为核心的那个小圈子亦是“共业”;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师友间交互影响等等构成“外缘薰习”。我觉得陈寅恪此论,同样可以适用于个人的思想变化。

注三四:见胡守为为《陈寅恪之史学》所写的序。

陈寅恪是把“世局激荡”置于“外缘薰习”之上的,对我(相信对金应熙也是一样)而言,确是如此。抗战胜利,大家以为可以松一口气,谁知内战继之而起,越来越剧;“国统区”内贪污腐化,亦是与日俱增,物价飞涨,民怨沸腾。到了金圆券出笼(一九四八年八月),政府严令有黄金外币者必须兑换此券,而此券瞬息即成“废柴”(无用之物),一时反内战、反饥饿呼声四起。“中国大地已经容不下一张书桌”!一向潜心治学的大学问家陈寅恪也禁不住而有《哀金圆》之作。这也是在《陈寅恪诗集》中最长的一首七言古诗,开头四句,即点出金圆券之购物与“废柴”等。“赵庄金圆如山堆,路人指目为湿柴。湿柴待干尚可爨,金圆弃掷头不回。”中段写抢购风潮、民生疾苦种种惨状:“米肆门前万蚁动,颠仆叟媪啼童孩。屠门不杀菜担匿,即煮粥啜仍无煤。人心惶惶大祸至,谁恤商贩论赢亏。百年互市殷盛地,怪状似此殊堪骇。有嫠作苦逾半世,储蓄银饼才百枚。岂期死后买棺葬,但欲易米支残骸。悉数献纳换束纸,犹恐被窃藏襟怀。黄金倏与土同价,齐高弘愿果不乖。”抢购起风潮,人人只要货物,不要金圆券。抢购米粮最为厉害,力弱的老翁老妇只有“碌地”的份儿。最后弄到屠夫不肯杀猪牛,卖菜的小贩也藏匿起来,想煮粥吃也没煤炭。又通过一个寡妇的“棺材本”也被吞没的事做例子,具体说明金圆券之灾。最后点出乱源所在:“金圆数月便废罢,可恨可叹还可咍。党家专政二十载,大厦一旦梁栋摧。乱源虽多主因一,民怨所致非兵灾。”陈寅恪在这里郑重指出,国民党失败的主因,并非是由于打不过共产党,而是因为失了民心所致。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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