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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看了看面前的文案,然后抬起头来,环顾一眼,朗声道:“根据本庭长方才的审理,发现这官府盐法是一塌糊涂,实在是令人难以理解。”
官员们不禁猛地一怔。
百姓们则是使劲地点头,说得太对了,根据方才的审理,确实是一塌糊涂。
“首先!”
张斐瞧了眼文案,又抬头言道:“朝廷规定盐户多产的盐,必须出售给朝廷,但并没有明文规定,何时收,又以什么价格收。本庭查遍所有证据,都未有发现官府到底是以什么价格在收购盐户手中多产的盐,以及盐户又得按照什么规定去出售手中的盐。
其次,朝廷只规定盐户必须出售给官府多产的盐,但没有规定,官府必须收购盐户手中的盐,这导致官府是可以拒收的,这显然也是不合理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朝廷与盐户的约定是盐户每年上缴十二万斤,可获得盐本钱四十五贯,以及米每日二升,这并非是一个很高的价钱,但是证据显示黄桐并未收到所约定的盐本钱。
而之所以他没有拿到所约定的盐本钱,完全是出于官府混乱管理制度,官府要承担主要责任,故此本庭判定,是由于官府违约在先,导致黄桐面临生存危机,只能贩盐求生,其行为不构成贩卖私盐罪,当庭释放,并且警署要立刻归还其收缴的盐和钱。”
“好!”
“判得好!”
“不愧是张庭长。”
百姓们犹如在烈日之下,饮得甘露,十分畅快,激动地振臂高呼。
而那些官员则是目瞪口呆,还能这么判吗?
判官府责任?
你难道不是,好像他还真不是。
政法已经不是一家人。
这!
“我反对!”
正当这时,苏辙突然站起身来,“根据律法而言,黄桐贩卖私盐,是证据确凿,即便官府有责任,皇庭也应该依法判决,而不是应该擅自改变律法,张庭长应该没有这权力吧。”
张斐的权力根据一些案件补充条例,同时可以酌情给出判罚,但不能说随意修改条例。而且盐法事关重大,更是不能修改。
“本庭没有改变任何律法。”
张斐道:“根据盐法,贩卖私盐十斤就要判处死刑,不是贩盐者判死刑,那么首先要确定一点,黄桐所贩之盐是否属于私盐。
而在朝廷的最新的盐法中是这么解释的,朝廷以盐本钱四十五贯,米二升,换取盐户必须每年上缴十二万斤盐,以及盐户必须将多产之盐出售给朝廷。苏检察长,本庭长可有说错。”
苏辙点点头道:“没错。”
张斐又道:“可所有的证据证明,黄桐并未拿到足够的盐本钱,以及每日所得米二升,且造成这一切的原因,责任并不在他,方才所有的证人都是含糊其辞,回答的不清不楚,关键是没有白纸黑字记录下这些扣罚原因和金额。
所以,没有充分证据可以证明,黄桐不应得到约定的盐本钱和米,那么换而言之,就是官府先没有遵守之前的约定。
同时在这条盐法中,也并未说明,在朝廷不遵守约定时,盐户还得履行之后的职责。那么根据契约法原则,当一方不遵守约定时,另一方自然也是不需要遵守的。
所以,黄桐所贩卖的不是私盐。”
陈琪长大嘴巴,崇拜地看着张斐,这样也行?
不亏张大珥笔。
“我没意见了。”苏辙坐了下去。
其他官员也都憋着不做声。
要辩吗?
那就来啊!
看看你们是不是合法克扣盐户得盐本钱。
拿证据出来。
这肯定会将自己给辩进去。
因为官府账目上的支出,是足额的,一文钱都不少,这一点张斐没有说。
可是张斐突然瞧向他们,道:“另外,本庭长也要奉劝官府一句,最好是将规定清清楚楚写在纸上,盖上官印,如此才能有法可依,而不要放在嘴上,相信你们也都知道,君无戏言,指得官家,而不是在坐的各位。”
第四百九十九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这是在教我们做事吗?
一众官员是呆若木鸡地看着张斐。
顾不得愤怒!
不敢去质疑!
来不及阻止!
这个判决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且不说此次判决是否有理。
可以肯定的是,此次判决将会打破现有的权力结构,因为他们突然明白,这皇庭竟然能够判决官府失责,官府违约。
这简直就是不敢想象的。
这绝对是历史性的判决。
即便在开封府,也未有发生过。
张斐只是告过官府,而告官府,这个在北宋并不少见,但结果最多也就是为起诉人平反,然后皇帝对官员进行惩罚,但不会说判官府违反法令。
原因就在于政法一体,总不能说法判法有罪,这个是毫无逻辑的。
而如今是政法分离,自然就可以这么判。
此次判决也好似在向那些官员们招手,欢迎来到政法分离的时代。
“这个张三还真是手段了得。”
已经退庭了,但陈琪兀自坐在桌上,看着文案上的盐法,是不敢置信道:“在我们看来,此乃法令,应该是必须的执行的,但如果将其视作一份契约,那么这番判决,还真是合情合理。
难怪他之前找何盐监他们出庭作证,原来他是要证明,朝廷存有违约的情况,如果此法都不作数,黄桐所售之盐,自然也算不得私盐。厉害!厉害!”
苏辙笑道:“其实此案之所以难判,在于盐政不容有失,如此判决,并没有破坏盐法,反而能够促使朝廷完善制度,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陈琪顿时恍然大悟。
这一点才是最难的。
张斐的判决,不是破坏盐法,反而是遵循盐法,盐本钱和米得如数给盐户,要是给了的话,再贩盐,那就是属于贩卖私盐。
苏辙又道:“不过我们得好好检讨一下,此番诉讼我们又失败了,而这本也是我们该考虑的问题。”
他确实也没有料到,这个思维一时半会转不过来,就常理而言,这法令是必须执行的,他们就觉得不管怎么样,黄桐绝对是贩卖私盐,证据确凿。
以往这种情况,一些正直、仁义的知府,就是凭借权力,免除盐户死刑,采取小惩大诫。
不会从法律方面去解释。
但皇庭不同于官府,是纯粹的执法者,必须要给出法律解释。
然而,这条盐法里面又涉及到交易问题,是具有契约属性的。
只要能够证明官府没有履行契约在先,那么黄桐就不算违法。
而官府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应该扣罚黄桐的盐本钱,那些都是不被记录在案的,因为钱都发下来了,只不过是没有到黄桐手里,这个就没法去记。
只能嘴上说。
这就是为什么张斐最后说那番话,扣钱扣盐都不记录的,你叫我怎么去相信你们?
陈琪挠着头道:“这可需要很大的勇气。”
说着,他又看向面前匆匆走过的官员,“而且不一定所有人都信服。”
苏辙抬头看去,只见韦应方、何春林等人是直接追了过去。
在公堂之上,韦应方他们不敢言语,因为他们屁股不干净,但不代表他们会认同这个判决,你判我们失责,那我们以后还怎么工作。
这等于是制约了他们的权力。
这怎么能行。
当即就怒气冲冲地跑去找张斐。
可一见到张斐,韦应方顿时脸上神色大变,满脸堆满了友善的笑意,还拱手道:“张庭长果真是名不虚传,此番判决,令我等大开眼界。”
一旁的何春林,是面无表情,目光中夹带着一丝愤怒。
“哪里!哪里!韦通判过奖了。”
张斐说着,又是重重叹了口气,“不瞒各位,其实我自己对这个判决非常不满,此乃下下之策,亦属无奈之法。”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