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海要送谢苗儿一起回去。
当然,他也并不想走陆家的大门出去。这个时辰,很容易迎面撞上正要去上值的他爹。
翻墙多了,走正门反倒变成了稀罕事。
能和祖母聊上这么久的孙辈很少,至少在谢苗儿的记忆里,无论是她还是她的兄姊,偶尔见到爷爷奶奶,几乎都只有打照面请安的情分。
她不免有些好奇,趔趄着跟在陆怀海身后时,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小少爷,方才你同祖母都聊了些什么呀?
陆怀海这回终于注意到了自己步子太快,放慢了脚步,好叫她跟上。
至于聊了什么
陆老夫人说:这件事情,是我不对,莫名其妙给你添了个妾。
她发癔病时,意识无法清楚地控制自己的举动,可是自己做了什么,没发病的时候她都能记起。
世上罕有会和孙子说自己不是的祖母,何况给小辈房里添人,原本就算不得什么错事。
所以陆怀海道:无妨,权当让她暂时落脚。
陆老夫人点点头,和孙子闲话几句后,脑中那股熟悉的、如同被浓雾笼罩的感觉渐渐浮现。
喉头紧滞,是发病的前兆,陆老夫人抓稳了红木的扶手,定住了身形。
她闭上了已经不复年轻时清澈的双眼,道:这段时间,别让那谢氏和家中见面。不要让旁人知晓,也别告诉她。
陆怀海不解,没来得及问,陆老夫人已经压低声音,斥道:出去!
陆老夫人是一个要强的人。不愿意在和她血脉相连的小辈面前发作。
走出来之后,陆怀海神情依旧紧绷,突然被谢苗儿问起,正好让他想到了祖母最后的那句话。
为何不能让她同家中见面?
还不能让她知道?
谢苗儿浑然不知,她见陆怀海没有回答,以为是自己多嘴了,忙道:是我冒犯。
陆怀海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他说:没什么,家常话罢了。
谢苗儿很是感慨:小少爷,你和祖母的感情真好。
她的羡慕溢于言表,陆怀海瞧见她的表情,以为她是触景伤情,想到了自己故去的父亲。
他并不会安慰人,于是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今日初二。
哦,初二。
初二怎么了?
谢苗儿眨着懵懂的眼睛看陆怀海。
他只好继续往下编,初二
初二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快要编不下去的时候,陆怀海正巧看到小径的岔路口,二房的丫鬟小厮,喜气洋洋地抱着才领的绢布。
你该领月钱了。他僵硬地说。
月钱!谢苗儿眼前一亮,她问:小少爷,你们家的妾,该有多少月银呀?
大房和二房是养着姨娘的,但陆怀海哪知道她们有多少月银,随口提的而已,他含糊道:你叫丫鬟领了便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便回了小院。
见陆怀海要翻墙离开,谢苗儿叫住了他,问:小少爷,你今晚回来吗?
她的话问得坦然,倒让陆怀海半分旖旎心思也无,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回。
谢苗儿草草用了碗薄粥,叫来了月窗月怜,让她们去找管事的领月例去了。
领月银对于谢苗儿来说是足够新奇的体验。
谢太傅家的娇娇女从来没有领过月银,爹娘疼她,银子哪还要领?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在她精神尚好,还没有被病痛磋磨得只求速死之前,还能帮娘打算盘、理帐本。
十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遑论权力中心的京官呢?谢太傅不贪,但他既在这个位置,谢家的产业就不会少。而谢夫人出身门当户对之家,光嫁妆就很是客观。
从前,谢苗儿拨着算盘珠子,计着以百千为数的一笔一笔,心里都无甚波澜。
而现在,她看着月窗献宝似的捧来的五两银子,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瞧见她的表情,月窗哑然失笑,她说道:姨娘家中明明是做生意的,可奴婢瞧着,您却像没见过银子似的。
谢苗儿收敛神色,掩饰性地轻轻咳了两声:确实没有。
她以前赏婢子用的,都是银瓜子银花锭一类的东西,这种毫无造型、朴实无华的银子,她确实没有见过。
不过,月窗却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她的话里满是羡慕:那姨娘从前在家中,肯定是很受宠的,都不必帮家中打下手做生意。不像奴婢,被家里卖了呢,如今月月还要给家中送银子。
月怜正摩挲着掌心的银钱,听了姐姐的话,附和道:是啊是啊。
谢苗儿问:你们一定得送钱回去吗?
月窗叹气,奴婢的娘日日都要吃药,爹又没出息,底下还有一串弟弟妹妹。
谢苗儿默然。若非家中境况不佳,也不会把两个女儿都给卖了。
主仆又聊了两句,谢苗儿忽然问起:我记得你们家不在台州卫,是怎么把银子捎回去的?
月窗道:这个简单,管府上东西出入的刘嬷嬷,就守门的那个老妇,她的儿子管在外面管陆家的庄子,其他丫头要给家里递东西送银子,都找她。她从中收一点钱,也挣了不少呢。
谢苗儿心念一动。
她的继母还带着她的弟弟妹妹在乡下。
虽然她现在还没有办法,让那个害死了她和她父亲的恶人付出代价,但至少,她得负起姐姐的责任。
谢家的布坊已经没有了,继母一个寡妇,带着儿女肯定过得艰难。
于是,谢苗儿道:月窗,麻烦你帮我走一趟。我也想把银钱送回家里去。
在原身记忆里的片段,和家人相处的片段总是温暖和睦的。哪怕是继母后来生的小妹妹,和她也很亲昵。
等到后面情况允许了,或许还要和她们再见上一面,谢苗儿想。
总要看到她们都好好的,才能安慰那个枉死的姑娘的在天之灵。
第11章
这是陆老夫人穿来邕朝的第四十七年。
穿来这个世界太久,陆老夫人已经分不清楚,在现代活过的那二十来年,到底是真实存在的经历,抑或只是黄粱一梦?
她分不清楚,也无人可以为她解惑,她没有力气再去思量这许多,接连失去亲人的打击早让她对一切都兴致缺缺。
那日顺手救下了一个被恶霸欺凌的小姑娘,也不过是随意为之。
直到清早见她来请安,陆老夫人才感觉自己提起了一点兴趣。
那个小姑娘微微提起裙摆,莲步轻移,像一朵漂浮的暖云,走到她跟前,行云流水地朝她行谢礼。
她的举手投足,和那天哭泣着拦在她马车前的女孩儿完全不同。
陆老夫人一眼就能看出,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肯定换了芯子了。
可能遇到了老乡,陆老夫人心下稍惊,但并没有多少他乡遇故知的欣喜。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生活在这里的年月比活在现代的日子要多上太多,就算有现代人穿越到这个世界来,她如今还算她的同乡吗?
为了适应这里的环境,陆老夫人早把自己变成了装在套子里的人。
不过,灵魂转换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令人畏惧的,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考量,陆老夫人才叫陆怀海别让那小姑娘见到家人。
毕竟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都能瞧出来她的变化,何况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家人呢?总得冷上一段时间,等到记忆渐渐模糊,一切才好解释。
深宅大院里的妾室,本就极少能与家人相见,没什么奇怪的。
陆老夫人打了个呵欠,一旁的墨晴见状,道:老夫人,您困了,奴婢扶您歇下吧。
墨晴和底下的奴婢,不能说对陆老夫人不真心。只是久病床前尚且无孝子,何况奴婢呢?她们也不过希望她能多睡觉,少发疯。
陆老夫人原本并不累的,可是想到这些,她的眼皮忽然止不住的打颤。
老夫人
她从前也是有自己的名字的。
秋素馨。
秋素馨想,下次,她要好好试探试探,看那个小姑娘到底是从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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