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时他旁边一个随从忙说:“他可不姓秦,他姓应,是咱们这儿西街上摆摊算卦的小子。”
“哦……算卦的呀。”那两人仿佛松了口气,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小伙子,这便是你不守规矩了,不管你们家往这块地葬了多少人,但这块地已经被秦家买下来,便是人家的地方了。”
他从未想过这块被应家人躺了上千年的地方,会涉及买卖这种事,这难道不是一片从来无人问津的荒地吗?
“我不管谁买了。”他咬牙道,“你们不能动这里一块土。”
“小伙子,不是我们能不能动土的问题,是这块地与你无关呐,你这么说便是不讲道理了。”一人笑了笑,笑声里有一丝轻蔑,“要我们不动这里,除非你让秦大人改主意,换个地方修山庄。”
秦大人……哪里来的秦大人,他都不认识这号人物。
“为何非要是这里?”他问。
“说是找了高人看好的,只有修在这里,才能旺秦家家运。”另一人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这事你到哪里说都没用,哪怕告到官府,也是你理亏。地确实是人家买的。”
他退开两步,摇头:“我在这里,你们谁都别想动。”
“咳,怎么说不通呢。”一人也是犯了愁,对同伴道,“要不你去跟秦大人请示一下,看看这事怎么弄?”
那人想了想,说行,便火速骑马离开了。
他走过去,把翻倒在一旁的大青石用力地扶起来,拿袖口擦去沾在那些名字上的污泥。
太阳快落山时,离开的人终于回来,跟来的还有一位衣着讲究的中年男子。
“这是秦大人的管家。”那人跟他介绍,“他直接来跟你说比较合适。”
中年男子下了马,走到他面前。
“你们不能在这里修房子。”他赶在对方开口前坚决说道,“这里埋葬的是应家的人。”
“可如今买下这块地的人是我们啊。”中年人笑笑,然后拿出一袋钱来,“我家大人交代了,让我们不要为难你,这些钱足够你迁坟安葬你的先人。”
他当然不接,冷冷道:“我不信你们买地前,对这块地的情况一无所知。虽然这里没有坟没有碑,但青垣县里至少一半人都知道应家的人祖祖辈辈都留在这里。”
中年人依然微笑:“这块地对我家大人很重要,他既选中了这里,那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更改的。”他把钱袋硬塞到他手里:“孩子,把钱收了吧。这事你做不得主。”说罢,他又对那两个人道:“你们帮着一点,尽快把这里清理出来,万不要耽搁大人的正事。”
两人点头哈腰,连忙称是。
尽快把这里“清理”出来?
清理?垃圾才需要被清理。
他看着手里那个沉甸甸的袋子,忽然笑出来,问:“如果这里头埋的,是张大人李大人王将军许将军,甚至是王爷是皇帝……你们也要‘清理’吗?”
众人愣了愣,没说话。中年人冷笑着摇摇头,都不屑于再跟他多说一句话,上马离开。
马蹄声都消失许久了,他还木然地站在原地。
一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劝慰:“大人物,你没办法的。”
他没有回应。
十几把铁铲开始上下挥舞,泥土不断翻飞,他居然没有阻止,更没有冲上去掐住他们脖子的冲动。
他像石像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的每个动作,而他的灵魂,却一直在深海里捞自己的心,它好像快要沉到更深的地方去了,他怕再也找不回来。
深夜,万籁俱寂时。
应家的后院里,堆起了一大片白骨。他们雇了好几辆板车才拉回来的,按他的要求。
他坐在白骨面前,猜测着哪一部分是阿爹的。
许久后,他笑了,说,就算是不被在乎的小人物,也不能被这么欺负啊。
阿爹,我想明白了,我知道我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子了。
那双平静了许多年的眼睛里又弥漫出了久违的黑色,他伸出手,放在那片冰冷的骨头上。
瞬间,白骨成灰。
而此刻,远处的东山上,熬夜赶工的工匠们正热火朝天地挥动工具,崭新庞大的屋宇即日便可建成。
第6章
青垣县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城门的红漆都重新刷了一遍,红得耀眼,城中所有房舍早就收拾得干干净净,任何破旧的地方能修便修,实在修不了的也想法子遮掩了起来。从城门到东街上的“迎宾馆”,连沿途路边的树上都扎上了五色的彩带,连同那些新栽种的鲜艳花草,也在灼人的阳光里摇摆出一片繁华到夸张的颜色。
这是青垣县对这场夜宴的重视,他们早在半年前便开始准备一切,生怕有一丝怠慢。他们做梦都没想到,小小的青垣县竟有这等福分,能迎来一群当今拔尖儿的人物,尤其是连皇上都对这场盛会甚是关注,若办得妥当,直上青云怕也是可能的。
威风凛凛的军士早已驻扎于迎宾馆四周,抵达的宾客们先下榻于此,届时再去往夜宴举行地——位于青垣县东边山上的“琳琅居”。路过的百姓无不感慨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
迎宾馆是本地面积最大设施最好的酒楼,老早就腾出来为远客们作住宿之用。
最先到达的,是两位宴会的牵头人,可算是南北两位首富,皆是六十出头的年纪,一称梁翁,一称胡翁,此刻二人却是心事重重地坐在馆中的茶室里,对着两杯早已冷掉的茶,沉默地交换着彼此忐忑的心情。
在仆从换了两次茶之后,胡翁看了看楼上,终于开口道:“来了有七八位了吧?”
“啊?”梁翁回过神来,“是,金玉楼的陈老板上午到的,加上前几天抵达的蒋门主孟先生他们,共八位宾客。”
胡翁点点头,眉头却皱得厉害:“今年的名单上,还有三十七位没到。”
“三十七位……唉。”梁翁的脸色怪异得紧,明明是他们牵头举办的盛会,此时却好像一点都不期待这些嘉宾的到来。
“梁兄……这……这可怎么是好啊!”胡翁看看四周,压低声音,“他们若真来了……要出大事啊。”
梁翁听了,发抖的手差点把茶杯打翻。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梁翁煞白着脸,咬牙道:“他们不来,你我便要出大事,无人继后了。”
半年前,当这两位开始筹办今年的盛宴时,他们的儿子被绑架了,好巧不巧的,两位虽富甲天下,却是儿女缘薄,都只得一个独子,如珠如宝地养育成人,如今生死未卜,谁不心痛惶恐。而古怪的是,这绑匪不要钱不要权,只一个要求,要他们将今年的夜宴放到青垣县里那座“琳琅居”内举办,时间也要照他给出的来安排,不能早也不能晚。一开始他们自然不从,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也不是头回遇到这类事,当即便带了自家的亲信高手去救人。然而,人没有救回来,倒是经历了一场生平仅见的诡异惨剧,那个黑布蒙面不肯露脸的绑匪,单枪匹马,手无寸铁,却在眨眼间将他们派去的人变成了灰烬……绑匪在满天灰烬中大笑着出来,冲着他们晃了晃自己的手,说,如果不想自己的儿子也这样随风散去,就照他说的办,只要肯乖乖配合,夜宴之后,定还他们活生生的好儿子。
按说以他们的年纪与见识,这辈子经历过的凶险也不是一回两回,甚至年轻时刀头舔血的日子也是有的,没跪过,没怕过。但这次,他们是真的吓到了,不光因为被绑的是自己唯一的亲儿子,活到这把岁数,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永远不会相信有人用一双手就能把另一群活生生的人变成灰烬,当时的场面他们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要面对的……还能称之为一个人吗?从骨子里钻出来的恐惧,毒蛇一样盘在他们的心里,稍不留神便要咬断心脉。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