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瓷杯碰到一起,响声清脆。
魏哥,我觉得你这些年比当初老了不少。乔鲤打量了他一番。
废话。魏青筠笑道:长生不老的是妖精。
乔鲤点点头:也对。那会儿咱俩也就是占愚如今的岁数。
魏青筠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你这腿
好不了了。乔鲤摆摆手:早年间就伤过,这回又伤了。说着他拿起被他放在一旁的木拐杖:估计我下半辈子就要靠它喽。
别这样说。林占愚望着他:或许能养好呢。
占愚啊,多谢你的好意。乔鲤知道林占愚是想宽慰他,但他自己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我有这条命在,还能和你们坐在一起说说话,我就知足了。
毕竟他是从战场上九死一生回来的人。林占愚这般想着,拿起茶壶帮他续了些水。
这些年我跟着连队在外头辗转了不少地方。乔鲤重新转向魏青筠:有一回我们打一个阵地,日本鬼子火力太足,守得顽固,从一开始的远攻到最后拼刺刀,我们这边死伤人员加起来超过了半数。
魏青筠点点头,并未作声。
当时我有个关系不错的小兄弟,徐州人,跟我说他爹娘都在老家种地,还问我是哪里的。我说,我在南京长大,37年那会儿就没了家。
乔鲤眯起眼回忆:后来火炮轰过来,把人炸得血肉模糊。他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他抓住魏青筠的胳膊:师哥,我小时候不明白,亲眼见过才知道,人命咋这么脆弱?
谁可不说呢。魏青筠苦笑了一下,说出了数年前他在江岸上听纪裁缝说过的话:有时候还不如一根草。
我们就算死了,带走几个日本鬼子,下黄泉也不觉得亏。乔鲤吸了一下鼻子:可我爹、我媳妇,还有陆江嫂子、大师哥,他们死在鬼子的屠刀下,半分还手之力也没有。
提到这些,魏青筠难免红了眼眶。
外面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是吴记菜馆的伙计们带着魏学颐在玩闹。
我跟你说,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可腼腆了。乔鲤虽然没喝酒,但却也如醉汉一般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那会儿我爹让我跟他出柳活,我就缩在后面不出声。我当年什么都怕,怕丢人现眼,怕唱不好被我爹责罚,更怕砸了我爹的招牌和饭碗。
可这般忆旧的心绪并非不能理解,因为面前坐着的,是他在世上仅存的两个故人。
如今我到了而立之年,什么都不怕了。
还有一回我们夜里行军,要悄么声的,不能被日本鬼子发现。我牵着一匹马跟在队伍后头,连长突然说要隐蔽。
当时大伙儿都胆战心惊的,生怕马突然发疯,它一闹腾,我们全都跟着完蛋。所幸后来没出事。
终于,他重新拿起筷子开始吃菜: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怕死。我死了,还有无数人顶上。早晚有一天,我们会赢。
这些年辛苦了。魏青筠最终只说出这一句宽慰的话。
林占愚知道,这话并不只是对乔鲤一个人说的。魏青筠所指,还有许多。
乔鲤吃完饭就歇下了。林占愚把房间让给了他小乔师哥,他自己跟着魏青筠回了屋。
他们没有电灯,只能点蜡烛和煤油灯照明。
魏学颐先前疯跑了一阵,玩得累了,此时睡得正香。
魏青筠走过去看了他一眼,见他被子盖得严实,这才放心地坐到桌边的凳子上。
林占愚望着桌边的小箱子,只见里面堆了满满的手稿。
过来啊。见他愣愣地站着,魏青筠招呼道:坐下。
林占愚走过去,坐到魏师哥身边。
乔鲤说得对,十年过去,魏青筠变了很多。林占愚细细看去,发觉在烛光的映照下,这个人的眉宇间看起来似是有一种苍凉的气质。
他才刚过三十岁,与两鬓斑白的年龄离得很远,可幽暗的烛光却提前为他的发梢镀上了一层白影,让他看起来像个饱经沧桑的老者。
尽管他的模样与面貌并不苍老,甚至可以称得上风华正茂。
这样的矛盾让林占愚的心揪了起来,一阵接一阵地生疼。
占愚,魏青筠望了他一会儿,终于露出了一个勉强算得上轻松的表情:能把你带大,我便觉得这些年没有白过。
林占愚对上他的视线:你可别这么说。我怕我将来会让你失望。
怎会呢?我最了解你。魏青筠指了指装着手稿的小箱子:我这辈子能留下两件东西就够了。一个是它,另一个是你。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林占愚的肩:你打小就聪明,是我们当中最像师父的。
见对方满目迟疑,他笑了笑:你要相信师哥的眼光。你啊,前途无量。
林占愚攥住他的手:那就借你吉言了。
魏青筠轻轻挣开他,而后一摆手,大方得很:都借给你。
这天晚上没有发生令人提心吊胆的空袭,也不必四处奔逃,好似是从战乱中偷来的片刻安宁。
师哥,你不必如此,有我在呢。林占愚看出了魏青筠心中的落寞与感伤,他凑上前,低声道:我想永远做你的靠山。
我想成为能让你依靠的人,我能感同身受你的痛苦、同仇敌忾你的憎恨,也愿尽我所能地完成你的期待。
尽管我还很年轻,要做到这些,尚有长长的路要走。
瞎说什么呢。魏青筠笑了,他摇了摇头:我要你做靠山干嘛?我要你一世平安康健,将来桃李满天下,事事顺心如意,这便足矣。
养成的快乐,皮格马利翁效应(不是)
第41章 赠扇面
我不。林占愚不乐意了: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能让你再也不必如此辛苦。
行。魏青筠顺着他应下,却觉得这人实在不同寻常。他想,为何这孩子会有如此心思?
活了小半辈子,林占愚是他遇上的唯一一个这么对他说的人。
少时上学读书,爹娘盼他有出息,后来拜师学艺,师父督促他勤学苦练。再后来遇上陆江,他俩打定主意要把日子过好,依旧是日日奔忙,更别说如今需要人随时陪在身边的小学颐。
三十年过去,他把刻苦上进埋进了骨血,习惯了做别人的依靠、做小家的支柱,更习惯了随时随处兢兢业业,紧绷起脑子里的弦,半分不敢松懈。
这时候林占愚却跳出来横插一杠,非得把他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道路上拽下来,并且告诉他,自己愿意做他的后盾,让他永远心安、再无忧虑,乃至于一劳永逸、高枕无忧。
可这人是他在过往无数的岁月里带着往前趟水过河的小师弟,曾经也是依靠他的人之一。
他茫然而困惑:占愚啊,你这也不图那也不为,你到底喜欢师哥什么?
就连人之天性的父慈母爱,许多也是带着几分期许与盼望,更别说这世间千千万万为了生计搭伙过日子的夫妻。
你说想和师哥一辈子如夫妻一般,可这哪里是寻常人家夫妻相伴过日子的模样?
傻小子,你疯了吗?
林占愚不知道这人心里的百转千回,他还有自己的顾虑。
他知道仅凭自己如今的本事,大概率撑不起他们三人的生活。他想,我还是得不断精进、不断往前才好。
可再抬头时,他发觉这人竟在盯着他看。
魏青筠的眼神深邃而刻骨,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穿。
怎么了?林占愚吓了一跳,只得用玩笑话缓和。他学着戏文里的腔调:官人,你是不是见奴家长得好看,要图谋不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