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帮魏学颐擦了擦嘴,重新把小孩抱到床上:乖啊,好好睡觉。爹跟你林叔有事要商量。
到了这个地步,林占愚其实早已没了任何顾虑。
从前他还会担心魏青筠会不会因为他的死皮赖脸,以后连与他一同出活都不肯,但如今他们过的是朝夕难保的日子,连能活到什么时候都是未知,谁还有心思想那些?
眼下的一瞬,便是永远。他没有任何忌惮。
你想商量啥?等魏青筠把孩子哄睡着了,为了不吵到小孩睡觉,林占愚把声音压得很低:直说就是。
我当然要直说,还用你提醒。魏青筠斜觑着他,没成想刚一开口,林占愚与他异口同声:占愚,师哥是为了你好。
这让魏青筠很是尴尬,他清了清嗓子,同样低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
师哥,林占愚并未回答他,而是反问:你对我,真就没有过那么一丝动心吗?
昏暗的光影里,他望着魏青筠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许动摇: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我到底比陆江嫂子差在哪里?她能为你做的,我基本上都做齐全了。除此之外,我还能陪你出活,帮你赚钱,这事儿她可做不来。
他想了想,突然有些落寞:我也就是不能和你生孩子,这我真没办法。但你已经有了学颐,他这么聪明可爱,你有他一个儿子还不够?
林占愚一番话说得过于直白,魏青筠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恨不得找来针线把这人的嘴缝上。
所以,林占愚笑了:师哥,我觉得你不该如此。
见魏青筠不说话,他接着说:实在不行,你可以先跟我试试。反正你现在也没有想娶的姑娘,闲着也是闲着。万一你哪天突然发现了我的好处,那岂不是正好?
他摆出一副说悄悄话的模样,佯装神秘:如果我是你,我就这么干。反正又不吃亏,何乐而不为?
滚。魏青筠忍无可忍。
师哥。晓之以理结束,林占愚开始动之以情。他凑近了,几乎是在撒娇。
你瞧瞧。他把自己的衣服解了,露出右肩中弹后留下的伤疤:你总说你心疼我,那这个你心不心疼?
废话。魏青筠甚至不想看这人一眼,但心里却在想:我当然心疼,我恨不得遭罪的人是我,你小子怎么这么傻。
我活了二十来年,如今什么也没有,除了你。林占愚整理好衣服,故作失落:一小箱子手稿,一把胡琴,一些散碎的银钱和衣物,再加上学颐,这便是咱俩全部的家当。若是真离了你,我就啥也没了。
见魏青筠的表情不再那么严肃,林占愚赶忙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师哥,你舍得让我过得这么惨淡吗?你还是不是我亲师哥了?
林占愚不愧是说玩艺儿的,平素说学逗唱惯了,如今装模作样起来毫不费力。
当初做学徒那些年他认真刻苦,极其全面地继承了乔老板的艺术,在柳活方面已经隐隐有了要超过对方的势头,在表演这方面,虽说没有乔笑言的炉火纯青,但也不差。
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出活时渐渐褪去了青涩。若是乔老板还活着,必然对他非常满意。
魏青筠辨不清这人有几分是演出来的,他也分不出心绪去思忖。
他本能地想把林占愚推开,手都抬起来了,终究是没舍得。
他不说话,林占愚便也陪他沉默着,直到他忽然笑了起来。
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不通人情的小祖宗?魏青筠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条老命早晚得折在你手里。
别呀。林占愚笑道:咱俩一起争取多活两年,长命百岁不好吗?还能多陪陪学颐。
他想了片刻:至少得活到把鬼子打跑吧。前两天我出门,还看见一群学生在街上游行,动员大伙儿抗日呢。他们还拽着我,让我再唱一段《江汉渔歌》,说要鼓舞士气。
好。魏青筠叹了口气:你能坐直了吗?我胳膊酸了。
林占愚赶忙起身,开始帮他揉手臂。
魏青筠不着痕迹地避开他:挺晚了,你早点歇着吧。我还有一点东西没写完,等忙完我也要睡了。
林占愚看着他,发觉他的神色缓和了不少,至少不再像从前那般严正果断、不留给旁人任何反驳的余地。
师哥,林占愚并没有顺着他的意思,而是接着自己方才的想法说:我以前总想着来日方长,可如今临了这样的世道,谁知道自个儿能活到几时几刻?我不去睡觉,我要看着你,多看一眼算一眼。
若是放在从前,魏青筠肯定会反驳:瞎说,明天又不是没的看。
可在此时,他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林占愚是对的。
别说第二天了,说不准下一秒一个炮弹落下来,他俩便要带着这小孩一起从世上消失。
然而没等他说什么,防空警报又一次响了起来。
林占愚顿时来了精神,也不跟他师哥腻歪了,赶紧抱起孩子,拽着刚拿好东西的魏青筠疯了一样往外跑。
安全起见,他们住的地方离防空洞很近。躲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看着他们睡眼惺忪的模样,林占愚知道这些人大概已经搬来防空洞长住。
林占愚觉得这边确实是个不错的住处,但他们不能过来。防空洞里面太过潮湿,孩子受不了。
他把魏学颐搂在怀里,让小孩趴在他肩膀上继续睡。他则靠在墙边,低垂着眼帘,静静地听着里里外外的动静。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魏青筠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眼前的青年人神情坚定无比。他生在摇摇欲坠的小家,长于烽火连天的乱世,多年颠沛流离下来,生死于他而言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可他从未因此变得漠然,他尚有心力,尚有热血。
这一切都像极了他魏师哥数年前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魏青筠觉得自己心里守了多年的城门似是有了松动的迹象。
可以后呢?以后怎么办?且不说别的,等有一天魏学颐长大了问起,他们要如何交代?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魏青筠脑海中出现了刹那,因为外面的炮火声很快淹没了这人所有的理智。
人们已经被恐惧折磨到麻木,魏青筠觉得他也不例外。一开始他还会想如何能活下来,可到现在,他只觉得茫然而疲惫。
他又看了一眼林占愚,只见那人依旧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出神色。
魏青筠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心里想的却是:罢了,且随他吧。
荒唐便荒唐,这辈子这条命这家人生如蝼蚁浮萍,今儿躺下了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儿个,怎么还念起以后来了?
真是痴心妄想。
参考资料:《庐江抗日史话》
第38章 遂心愿
再次出去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了。因为长时间抱着小孩,林占愚的胳膊很酸。眼瞧着魏学颐醒了,他把孩子放到地上,活动了一下筋骨。
魏青筠走上前,抬手帮他揉了揉肩膀。
师哥,林占愚叹了口气:师父当年收的徒弟不多,小乔师哥如今在前线出生入死,若是咱俩有朝一日也不明不白地没了性命,南京玩艺儿这个行当、乔笑言这块牌子,岂不是都要归于空寂么?
你想如何?魏青筠问。
出去走走。林占愚转身望着他:在我还有心力的时候,我想让更多的人听见、看见。
好。魏青筠点了点头,低声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