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曹操曹操到,魏青筠这便帮着后厨端了一锅热粥进来。他听见了方才那伙计的讲话,但只听着了后半句,于是无比茫然地问:咋啦?有什么事要问我啊?
你瞧林小哥,伙计笑道:一看就是昨儿夜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了。
的确。魏青筠皱起眉:占愚,老实交代,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林占愚冷哼一声:你好好的,我就没有心事。
哎呦,你们听听,这小子能耐了。魏青筠觉得好笑,便对伙计们打趣:反过来还差不多吧,你别让我为你操心费力我就谢天谢地啦。
林占愚不想与他争辩,于是没再反驳。一顿饭吃完,他重新如往常一般,该干啥就干啥去了。
魏青筠以为他好得很,殊不知青年的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再也平静不下来。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挣扎与思考,他终于决定了一件事:不论将来能得个什么样的结局,他一定要找个时机把他在心底藏了许多年的心思跟他师哥说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占愚发现,乔鲤推荐他们来吴掌柜这里实在是个分外明智的选择:大伙儿少有闲暇专门去听人撂地出活,可若是吃饭的空档添些乐子,绝大部分人还是喜闻乐见的。
不仅如此,因为他们仨的吃住有了保证,他和魏青筠不必再像以往一般终日劳碌。空闲时间一多,魏师哥屋里的桌子上便再一次摞起了厚厚的一沓纸:不再是如往常一般的反思与记录,而是凭着印象和老收音机里偶尔播放的小段写出的玩艺儿本子。
对于一些传统老活,魏青筠当然不可能悉数尽善尽美地找出来,但也正因如此,为了让出活的效果更为流畅逗乐,他时常需要自行发挥。
这样一来,旧活的风骨与江淮一带的地方特色被他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反而有了极佳的效用。
林占愚除了出活与练功,还经常帮着菜馆里的伙计们做些抹桌子擦地的零碎事。每当看见魏青筠和账房先生坐在一起写写画画,林占愚就想,你如今说念着陆江嫂子的好不想续弦,那我便等着,我比你小了足足八岁,总不至于耗不过你。
然而他没等来魏青筠态度的转变,反而等来了这人找他商量新活。
占愚,跟我来。腊月的一天,吃过午饭,魏青筠招呼他:到我房里来一趟。
林占愚知道他这是又有想法了,心下奇怪:上星期的活看官们挺喜欢,他本以为魏青筠会等一阵子再琢磨新的。
师哥,进了屋,他问:你咋这么急着出新活?
我算了算日子,你小乔师哥快回来了。这活不好让他听见,怕触景伤情。魏青筠从一堆看似杂乱的宣纸里抽出了几张:你看看。
林占愚纳闷:啥活还能让他伤着情?
然而他只瞥着第一张纸的第一行字就明白了。只见那上面写着:南征梦。
我少时在济南城听过,依着记忆复原出了骨架,又加了些这边的方言。魏青筠向他解释:细节处实在想不来的就自己写了几段。
林占愚接着往下看,一上来是一首定场诗:
少年志气凌云霄,彩衣红楼望征遥。
三千世事实难料,一朝烟云惘梦桥。
辗转八方路迢迢,秦淮江岸飘蓬草。
素衣扇面映血袍,立马横刀仰天笑。
这是你自个儿写的吗?我以前没听过。他问。
魏青筠点点头:是我写的。
林占愚的视线在上面多停留了一会儿,默默地把最后一句念了好几遍。
后面便是老活的故事了:魏青筠作为逗哏,他要演一个好吃懒做却爱说大话的痴心妄想之人,与捧哏说自己参加了前朝军队打农民义军,说得天花乱坠宛如真事,顺便再讽刺几句只知邀功请赏的军官和临阵脱逃的兵痞,而林占愚作为捧哏,主要做的便是拆他的台,与他一起把看官逗乐。
林占愚看了两遍,基本掌握了细节,觉得这块活很适合魏青筠:这人身段干净利落,其中许多编造出来的战场之事定能被演得惟妙惟肖。
可他也看出了一些旁的东西,那是如今的魏青筠独属的印记。
譬如一句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被加在了形容战场惨烈的话后头:逗哏的故意装作胆小怕事模样,述说打仗有多可怕,量活的则以这一句回他,听起来没什么特别,可林占愚知道,魏青筠是在借插科打诨的故事怀人思旧。
如山的白骨与梦里的红妆,正是如今是这人百般想念的南京城。
我觉得可以。林占愚看了两遍:今儿晚上出么?我回去背背词。
去吧。魏青筠摆了摆手:有些仓促了,不过咱俩配合的时间久,默契还是有的,练一下午应该没问题。
他想的不错,俩人整整一下午没干别的,一直在磨合这个本子,在客人们开始往菜馆里走的时候他俩也从后院来到了前堂。
冬天天短,这个时候已经有点儿暗了。吴掌柜虽然没给后院装上电灯,但毕竟还没拮据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为了不委屈食客们,前堂里被他安了两个电灯泡,一到晚上就明晃晃的。
自打他俩来了,吴掌柜便让伙计单独收拾出了一个地方让他们出活。
眼瞧着人渐渐多了,林占愚如往常一般走过去,把白天时被放在角落的小桌子搬出来,与魏青筠一同笑呵呵地鞠了个躬。
吴掌柜站在柜台里面,因为有灯光打在他脸上,从林占愚的视角看过去其实看不太真切,只能隐约看出他大概心情不错。
也对,毕竟他俩每晚固定在吴记菜馆出活,不但帮他们自己解决了一部分生计,也帮吴掌柜招揽了不少食客。他没有不高兴的理由。
活进行得很顺利,魏青筠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刀枪剑戟洋枪火炮都能用这扇子比划模仿,既轻巧灵活又不乏趣味。
他的习惯是出活前把一切细节都定好,这么多年过来,林占愚也随着他。然而青年没想到的是,最后他以为该鞠躬结束的时候,魏师哥却露出了些复杂的神色。
他们站的地方离着电灯泡有点远,魏青筠微微低头,一张脸埋在灯影里,看起来似是有些落寞。
林占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不能冷场,只能顺着底往下说:哎哟,原来都是假的,都是梦啊。
是,梦而已。魏青筠抬起头,轻轻挑眉:这金戈铁马,富贵热闹,没有一样是真的。
于我自身又何尝不是呢?曾经繁华的南京、严厉又和善的师父、还有我的妻,他们难道只出现在了我的梦中吗?
如果不是,为何如今我再也寻不见他们?如果是,为何一个梦竟会让我泪流满面呢?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可怜、可叹啊。
别这样讲。林占愚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嘴却本能地开始反驳:再不济我还在这儿呢。我这个人、还有我对你的心,如假包换。
魏青筠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由得愣了一下。趁着这个机会,林占愚赶忙拽着他鞠了个躬,而后说:各位,我师哥累了,让他下去歇会儿,我来给大伙儿露一手。唱段京戏怎么样?
好!坐着的看官纷纷捧场。
因为先前一病,林占愚的身体一直不算特别好,魏青筠护着他,向来不敢让他受累。这是他头一次在吴记菜馆的晚场使柳。
至于反响,自然是很好的。这是他的长处,从小到大就没人说过他嗓子的不是,即便在他倒仓的那段时间唱腔也从没失过韵味。
唱完了一段,魏青筠也差不多回过神来了。他不好意思地冲林占愚笑了笑,示意对方开始下一块活。
师哥,那个,瞧着魏青筠不太高兴,林占愚晚上便直接跟在他身后回了他的屋,青年在哄人这方面实在没多少经验,所作所为在对方看来实在有些没话找话的意味:你以后有没有写本书的打算?就收录你整理出来的这些东西,留给后面说南京白话的人看,省得他们以后想到哪块活了连个查的地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