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林占愚发现这天来的人并不多,在园子里稀稀拉拉地分散着坐。兴庆班名声响亮,他心知不该如此,遂拽住魏青筠:师哥,咋就这么点儿人?
魏青筠也觉得不解,他四下看了几眼:许是因着不是晚场,大伙儿都在忙碌吧。他嘴上虽这么说,心却悬了起来。
自打从上海回来,少年对京戏的喜爱程度可以称得上迷恋,但因着他平素忙于练功出活少有闲暇,他来戏园子的机会并不算多,与身边这位老戏迷魏青筠相比更是趋近于无。
青衣上场的时候台下纷纷叫好,少年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人水袖灵动唱腔嘹亮,演得实确实不错。
占愚,正在他看得入神之时,魏青筠忽地凑到他耳边:不太对劲。
少年猛地回过神来,他望着魏师哥的眼睛,心觉不解。
兴庆班能演徐月娘的只有一位老板,我见过好几回,扮相可不是这个样子。魏青筠沉声道:你看台上那人,身段水袖俱是灵巧,可我总觉得与兴庆班的老板相较,似是少了些刚劲的力道,多了些柔婉的风韵。
他皱起眉:若我没猜错,这是一出挂羊头卖狗肉的买卖。
啊?林占愚吓了一跳:他们为的什么?
我哪知道?魏青筠摇了摇头,伸手揽住林占愚的胳膊:你看台上那几个人的眼神,有些心不在焉的,不应该啊。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我总觉得有人在看咱们。
他想了想,下定了决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快走。
然而在他们起身的一刹那,台上的青衣忽地中断了唱腔,园子里听戏的看官们也随着他们站了起来。
原来这些人此刻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为了台上的戏。
魏青筠把少年护在身后,环视四周:你们究竟是谁?
这话应该我问你们吧?那位青衣开口,竟与她们大嫂一般是个女子,倒是不常见。
她冷哼一声,声音干练而凌厉:二位又是何方神圣?与吴公馆的老爷到底有什么干系?
姑娘说笑了,我二人平素靠着耍嘴皮子养家糊口,与吴氏那等富贵人家实在没有半分瓜葛。不过我俩的票的确是吴老爷给的,是我师父出活的时候承蒙吴老爷相赠。魏青筠站在台下,一字一句地解释:姑娘可曾听说过乔笑言老板?
你们是乔老板的徒弟?那女子很是错愕,她走近了一些,终于把人认了出来:魏小哥?
正是在下。魏青筠应道。
如若方便,还望来后台一叙。那女子的声音温和了不少,不复方才的盛气凌人,还冲对面的两个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姑娘既有相识之意,倒不如先自报家门。魏青筠并未动身。
那女子与台上的另一人对视一眼,转而说道:我们并不是兴庆班,而是荣华班。
荣华班?魏青筠一愣:那你们今日为何要打出兴庆班的名号?
闻言,那女子的语气分外诚恳:这边不方便说话,您二位若要一探究竟,还是到后台来吧。
荣华班是刚成立没几年的小戏班子,林占愚只是偶尔听说过几次。他跟在魏青筠身边,揣着满心的疑虑,随着那姑娘进了戏园子的后台。
事情就是这样。女子在台上水袖利落嗓音干脆,为人行事也毫不拖泥带水,几句话之间就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个清楚。
原来荣华班有个小姑娘近来刚能登台唱戏,半个月前去吴公馆演了一出《红娘》,结果人被吴老爷看上了,愣是要留下纳为妾室。
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岁,那吴老爷却已年过花甲。女孩不干,荣华班的班主也觉得亏,大伙便想了这么个主意,提前跟兴庆班打了个招呼,想借对方的邀约把吴老爷引来扣下,逼他们换人。
小妹名为陆江,江水的江。因着生在长江边上,家里人就给取了个这样的名字。陆江叹了口气,脸上还带着没来得及卸下的妆:没成想今日却闹了乌龙,真是羞愧。
无碍。魏青筠哭笑不得:容我多嘴一句,尊班主现在哪里?
中午他就往吴公馆那边赶了。那附近有公共电话亭,我们本打算与他电话联系。等我们把人扣住,他便进吴家谈判。陆江答道。
他年龄应该也不大吧?魏青筠听完了,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妹子,在下想说句实在话。依在下看来,这法子不免有些以卵击石之意。
我们也是没办法了。但凡能有一条出路,怎会如此?说到这些,陆江难免心焦:魏小哥,不瞒你说,荣华班不怕得罪人,已经做好了离开南京城的打算。
兴庆班、荣华班都是我编的,没有原型~
第17章 渔家苦
陆姑娘,魏青筠沉默了一会儿,忽而问:为了一个小花旦,冒着得罪吴老爷的风险去救人,你真的觉得值吗?
何出此言?这话惹得陆江极为不悦:你若觉得不值,自然可以袖手旁观,何苦来挖苦我们?
有陆姑娘这一句话,在下倒是可以帮着四处问问。魏青筠忽而笑了,他冲陆江作了个揖:姑娘仗义,在下佩服。
随着他话音落下,愣在原地的不止陆江,还有站在一旁的林占愚。
少年望着魏师哥,只听得他说:在下虽没多少本事,求一求人这种事还是能做的。
魏小哥,陆江和戏班子里的旁人俱是感激不已,陆姑娘近乎要落下眼泪:多谢了。
客气。魏青筠回道。
关于为什么觉得魏青筠很可靠,林占愚以前想过很多个理由,譬如这人被大褂挡着的结实有力的身形,抑或是他每每临事时运转飞快的头脑。可少年这时才发现,原来那些都是表象。
真正让他痴迷的东西,是魏青筠的一腔热血。
对,就是痴迷。林占愚认为这个词能分外贴切地表达出他此刻对魏师哥的心绪。
想到这些,他往魏青筠身边湊近了些。
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再平常不过的一员,却偏生让林占愚觉得踏实,因为少年知道,这个人永远不会丢下他,更不会为了一己私利丢下公道与义气。
这个会告诉林占愚宁死不做亡国奴的人,会不遗余力毫不藏私地教导小师弟的人,这个知世故而往往不愿世故的人,他从血泊里走来,背着这个世道给他的无限仇怨,大起大落历遍,却从未置身事外、从未只知自保、从未虚伪应付、从未出卖良心。
林占愚愈发坚定地想,这便是君子了。
走在城里的街上,魏青筠默然无声,脚步比平时快了许多。林占愚跟在他身边,也并未开口说话。
少年其实特别想问魏青筠一句,你为了荣华班里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去求人,值吗?
更远一些,当初你为了我、为了这样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小师弟,放弃过一次去何老爷那边出活的时机、大老远的带我去上海看周老板,值吗?
占愚,见少年一直不说话,魏青筠以为他心里有事: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