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缠枝(2 / 2)

"陛下,按祖制……"亲卫统领跪伏于地,声音颤抖如秋风中的枯叶。

"祖制祖制!"殷昭突然仰天大笑,那笑声凄厉如夜枭,惊得车外马匹嘶鸣不已。他猛地扯下腕间佛珠掷出,十八颗檀木珠子如冰雹般砸在亲卫脸上,噼啪作响。"高祖亲征时射杀三狼,太宗马上开得十石弓……"话未说完,忽地呛住,一口酒液自唇角溢出,顺着下颌滴落在龙纹衣襟上,将那金线绣的龙目染得血红。

"你们……"他喘息着,眼中血丝密布,"你们非要朕这个连马镫都踩不稳的废物去阵前送死?"

亲卫统领以头抢地,额头抵在车板上砰砰作响,却不敢接话。车外风声呜咽,卷着黄沙拍打车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殷昭忽地安静下来,如癫如狂的神色褪去,只剩一片死寂。他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笺,那纸上墨迹未干,蝇头小楷洇着酒渍,正是今晨在颠簸车中所写的《畏战书》。

「风急沙迷眼,酒暖忆锦衾。

忽闻金柝响,惊坠玉簪死。」

他盯着末字"死"看了许久,那笔画歪斜,墨色浓重,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恍惚间,那字迹竟化作程雪崖清冷的面容,正用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静静望着他。殷昭猛地将纸揉作一团,掀开车帘奋力抛出。纸团落在道旁枯草丛中,被一阵旋风卷起,翻滚着远去,最终消失在茫茫黄沙之中。

"传旨。"殷昭抬手抹了把脸,指间犹带着梨花白的酒气,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再行三十里...至雁门关,便扎营。"说罢,整个人如抽了筋骨般瘫软在锦褥上,双目无神地望着车顶垂落的珠串,那珠子在风中轻轻摇晃,投下细碎的光影。

车外,亲卫统领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下传令。远处天际,一轮血日正缓缓西沉,将整片戈壁染得猩红。风卷着沙砾呼啸而过,似在吟唱着那未写完的《畏战书》,又似在嘲笑着这位仓皇北顾的年轻帝王。

"报——"马蹄声急,斥候跪呈军报。殷昭展卷,见"雁门关告急"五字,手一抖,酒水落在案上,竟与朱批混作一处,再也辨不清了。

程雪崖接旨时,正在批阅积压的奏章。朱砂笔尖悬在"幽州大旱"折子上方,一滴墨汁落下,恰染红了"易子而食"四字,恍若血泪浸透纸背。

"……大人接旨罢。"宣旨太监故意将黄绢抖得哗啦作响。程雪崖跪着未动,目光却落在圣旨末尾歪斜的玺印上——殷昭离京前夜咬着他手指把玩时,也是这般力道,在他指节留下一圈牙印。

"臣,领旨。"

他方伸手,那太监却缩回黄绢:"张阁老托咱家带话。"尖细嗓音刮人耳膜,"说程大人若识相,合该自请去守皇陵。"

程雪崖径直夺过圣旨。起身时腰间禁步脆响,那道裂痕比三日前又深了几分,似要随时断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告诉张明远。"他展卷细看,殷昭倒是想了一出好法子,亲征在外让他代掌朝政,便声若冰霜,更添几分冷色,"当年东宫讲学时,他连《春秋》断句都读不顺。"

待太监颤颤巍巍退下,程雪崖立召沈砚。年轻翰林自袖中取出一册:"大人,今日市井流传的话本……"翻开扉页,赫然题着《龙床囚探花》,配图中衣衫不整的男子被锁链缠在龙椅上,眉目间竟有几分神似。

"查源头。"程雪崖撕碎话本掷入香炉,火苗窜起时照亮他颈侧未消的咬痕,惹得沈砚不由一愣,"重点查张明远府上采买的仆役。"

忽闻窗外瓷器碎裂声。程雪崖推窗望去,见两个宫女慌慌张张收拾茶盏碎片。年长那个低声道:"突厥可汗派使者找人议和的事……"

靠窗的小宫女抬头撞见程雪崖目光,惊得打翻托盘。青瓷碎片四溅,一片划过他手腕,血珠滴在案头《突厥边境布防图》上,恰落在雁门关处。

暮色四合,殷昭正在行营研究舆图。羊皮地图上突厥疆域被朱砂圈出,指甲掐出无数月牙痕,旁边堆着七个空酒壶,壶身犹带水渍。

"陛下!"亲卫冲入跪倒,"前锋营遭遇突厥斥候!"

酒壶哐当坠地。殷昭抓过第八壶酒猛灌,喉结急促滚动:"战况?"

"我军……折了三百余人。"

殷昭突然剧烈咳嗽,酒液混着血丝溅在舆图上。亲卫垂首不敢看帝王颤抖的手指,那曾写出"罗襦半解香雪堆"的玉指,此刻正神经质地抠挖"雁门关"三字,竟将羊皮都抠破了。

"传令。"殷昭扯开衣领,露出锁骨处未愈的抓痕——程雪崖几日前被做狠时胡乱留下的,"全军后退十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亲卫愕然抬头:"可雁门关……"

"朕说退兵!"殷昭踹翻案几,舆图飘落在他沾满尘土的龙纹靴边,"你想让朕的脑袋挂在突厥王旗上?"

夜深人静,殷昭独坐帐中饮酒。忽摸到袖中程雪崖的信件,八百里加急,跑死了三匹快马,那铁画银钩的笔迹写着:"江淮请粮已拨,然库银仅支十日。"想起离京前夜将人压在身下时,他也是这般冷静道"陛下必归"。

帐外胡笳呜咽,其声凄厉如孤鸿啼夜,又似嫠妇夜泣。那笳声穿破重重帷幕,直透入金顶大帐之内。殷昭正独坐灯下,忽闻此声,手中犀角杯"啪"地坠地,琼浆溅湿了龙纹锦靴。

"谁?!"他猛然起身,腰间玉佩叮当作响。烛火摇曳间,但见他双目赤红如血,一把抽出御案上的龙泉宝剑。那剑锋寒光凛冽,映得他面容愈发惨白。"滚出来!"一声厉喝,竟是不顾帝王威仪,踉跄冲出帐外。

值夜士兵只见一道明黄身影如鬼魅般掠过,剑光霍霍,直劈向辕门旗杆。"铮"的一声金铁交鸣,火星四溅,那碗口粗的旗杆竟被削去一角。殷昭披发跣足,在月下乱舞长剑,口中犹自嘶吼:"逆贼!朕看见你了!"

亲卫统领闻声赶来,壮着胆子近前,却见帝王衣襟大敞,露出半片胸膛。酒气混着秽物酸腐扑面而来,熏得他几欲作呕。

"陛下……"他跪地轻唤,声音颤抖如秋风中的残叶。

殷昭倏地转身,剑尖直抵亲卫咽喉。月光下,那剑锋寒芒吞吐,映出他眼中密布的血丝,竟如蛛网般可怖。"你说……"他声音嘶哑,似砂纸磨过粗粝的岩石,"程雪崖此刻是不是正在西暖阁里笑着等朕的死讯?"

话音未落,忽一阵夜风卷过,吹熄了周遭火把。黑暗中,只听"当啷"一声,宝剑坠地。殷昭颓然跪倒,十指深深插入沙土之中。

远处胡笳声又起,如泣如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程雪崖被急报惊醒,兵部侍郎举着火把闯入:"大人!八百里加急,陛下在雁门关后退了十里!"

"取我官印来。"程雪崖系官服的手一顿,"即刻调北衙六军驻防涿州。"

侍郎迟疑:"张阁老扣着虎符..."

程雪崖直接摔了砚台。瓷片擦过侍郎面颊时,他取出袖中私印按在调令上:"告诉张明远,这是陛下离京前给的密旨,由本官代理朝政。"扯下腰间将裂的青玉禁步掷地,"若不信,让他来问程某这佞臣的枕边风!"

朱雀大街上,卖朝食的摊贩正讲《禁脔记》:"……那探花郎夜夜在龙床上……"忽地噤声——程雪崖官轿经过,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他颈间未消的淤痕,在雪白领子上格外刺目。

"大人。"沈砚骑马跟着,凑在隔帘边低语,"话本确是张明远门生所撰。但突厥使者……"

程雪崖突然掀帘:"可是穿灰鼠皮袄的络腮胡?"

"您怎知……"

"三日前此人在西市当铺典当狼牙项链。"程雪崖放下帘子,"去查当票存根,必有与朝中何人接头的密证。"

轿过茶楼,说书人正讲"昏君酒醉失潼关"。程雪崖闭目倚厢,袖中攥着今晨密报。殷昭《畏战书》抄本已传至突厥王庭,被系在箭上射入军营。

正午烈日灼人,旌旗都晒得发烫。殷昭瘫在舆车里,看着突厥劝降信。羊皮纸上粘着《畏战书》残页,那颤抖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陛下……"亲卫声音发颤,"敌军阵前朗诵您的诗……"

殷昭突然咯咯笑起来。他取第九壶酒浇在颊上,琥珀琼浆冲淡衣襟污渍:"告诉他们……"酒壶自指间滑落,"朕愿用十座城池换……换……"

目光却是忽凝在劝降信末,那里画着个锁链缠身的简笔人像,虽粗糙,但眼角泪痣分明是程雪崖。

"陛下?"

殷昭摇摇晃晃站起,佩剑出鞘时割破手掌,"传旨……进军。"鲜血顺剑柄滴在舆图上,"朕要把突厥可汗的首级……做成酒器。"

帐外忽起朔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殷昭摇晃着举起金樽,对着摇曳烛光细看,仿佛杯中已盛着仇敌头颅酿就的血酒。一滴残酒顺着杯沿滑落,正滴在舆图那个血圈中央,将"突厥王庭"四个字泡得模糊不清。

当夜军中盛传二事:一是皇帝突然下令进攻,二是御驾周围添了三十名专司焚诗的文书官。

千里外的京都,程雪崖正焚毁第七本秽书,火光照亮沈砚送来的密信——

「灰鼠皮袄者三入张府」

风卷灰烬向北飘去,那厢行营正在焚诗,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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