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清楚,自己是回北京去、回家去、还是继续留在内蒙古塞满游客的破败旅店里。
三个选择都不是他想要的。
果然,因祸得福地跟苏和额乐住在一起的半个月,像是一段偷来的时光。
然而草原深处没有他的家,他终归还是要回到属于他的现实中去。
可《蒙古族文化调研》刚刚写到重点部分、星空也还没拍。
这时回去他没办法向张守清交差。
不过也没关系,张守清的研究那么忙,应该也没空来关注他的与天文学毫无关系的调研,更没空来欣赏他的摄影。
因此,这天早上,在苏和额乐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时,周安吉还是下定决心似的叫住了他:“阿乐,你今天有没有时间骑马把我捎到镇子上去?”
“怎么?你要去镇上买东西吗?”苏和额乐的脚步停在门边,一手掀开门帘,一边回过头问。
“没……我昨晚订好了镇上的旅店,准备今天收拾东西住过去。”周安吉熬了一夜的声音带着点不太清透的沙哑,“打扰你够久了。”
苏和额乐的表情忽然变得凝重,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自己昨晚那句话里的漏洞,以及对方那句轻轻发出的“你是在赶我吗?”
他放下门帘,重新回到周安吉的床尾坐下:“你以为我昨晚是在赶你走吗?”
“不是吗?”
苏和额乐顿了一下,像是在连忙寻找词汇找补:“抱歉,可能是我用词不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是不想你走的意思。”话说出口,好像还是用词不当。
周安吉闻言微微低下头,白皙的敏感皮肤在早晨浮现出一抹微红。
他暂时把这个反应归咎于气候差异。
“我只是觉得,你是内蒙古的客人,迟早是要离开的。所以我想问问你的归期,好提前为你安排回去的路线。”苏和额乐解释说。
然而周安吉的脑袋却仍没抬起来,他停顿了两秒,终于还是决定放弃了自己最后这一点点隐私:“没有归期,我这次是逃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1、万物与我都是荒诞的静寂,此时我想你。——佩索阿
2、1204年成吉思汗征服乃蛮部以后,蒙古族开始采用回鹘(hu,二声)字母拼写自己的语言,这种书写系统是现行蒙古文的前身。(来源于百度)
3、灰色的烟雾模糊了遥远的星座,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历史和名字。世界上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人还是原来的人,河还是原来的河。——博尔赫斯
第12章 不罕山
周安吉仍呆坐在床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顺势揉掉了几滴将落未落的生理性泪水蒸发在脸颊上,残留几颗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盐粒。
很久违的感觉了。
像是曾经在沿海家乡的日子,年少时他爱赤脚走在海岸沙地上,咸腥海水将海洋盐分冲刷到皮肤上残留住,细痒的微妙触觉早就已经刻在了周安吉的深层记忆里。
现如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海水和眼泪这两种物质竟来源于同一处。
而自己现在的反应,是因为终于要对人坦诚相待所引发的情绪失控,还是仅仅来自于熬夜一晚的表层原因。
周安吉暂且没有精力去深入探知。
此时苏和额乐正端坐在他的床尾,一副表情好似在说“果然,我对你的好奇心是正确的。”
但周安吉觉得,一个草原上的晴朗清晨似乎不应该用他的悲惨故事来打开。
然而,苏和额乐如果真的不打算赶他走的话,那他极大概率会在今日之内,就完完全全放弃这一整件事情的隐瞒权利。
周安吉从小就喜欢听故事,因此在他看来,讲故事是件乘兴而来的随心所欲。
可他的心脏此时堪堪地被堵在喉咙口,像是被生生地噎住了,哑语片刻之后,仍难着片语。
于是他故意低着头没去理会苏和额乐的眼神,自顾自地掀开被子下了床,径直走向了卫生间。
立在水龙头前把从远处河流里灌进来的冰凉水花一把又一把地扬在脸上。
弄湿了额前的几缕碎发,透凉的水沿着周安吉白皙的一节小臂一直滑到手肘,然后从那颗凸出的白色骨头顶端滴落到脚边。
终于等到他把心脏也浇得凉透了,才堪堪扶住墙面滑到地面。
就用这么一个最没有安全感的姿势,把自己蜷成了一团,捂着脸蹲在地上。
周安吉确定自己这天是在苏和额乐面前哭了。
温热咸湿的泪水划过被自己浇得凉透的脸部皮肤时,触感未免也太过明显了。
让他想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然而苏和额乐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周安吉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已经出门放羊,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了。
等他终于哭够了,用手掌重重地抹了把哭得稀里糊涂的脸,拖着早就已经发麻的双腿慢悠悠地挪着身子转过身时,才发现苏和额乐一直都站在他身后。
见他哭得眼圈儿红透了,脸颊也泛着一片红晕,然而其他地方的皮肤还是和从前一样白,像牛奶一样。
眼泪乱七八糟地挂在睫毛上,鼻尖儿上,轻轻颤动着将落未落似的,把他周围的一小片儿空气都晕染得咸腥,又湿漉漉的。
这是世界上面积最小的海。
苏和额乐是唯一被允许站在海岸边的人。
周安吉不知道苏和额乐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也分不出心神去思考自己这副样子简直有多悲惨、狼狈和莫名其妙。
甚至苏和额乐看到之后,还愿不愿意收留自己,都成了个谜。
他双手仍抱着双腿蹲在地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抬头去望立在自己面前的苏和额乐。
头要仰到极限时才能堪堪看清对方的脸。
苏和额乐看起来真的好高。
而自己却像是只落了水的流浪小狗。
攒足了好运气,才被苏和额乐捡回了家。
这时,面前的阿乐忽然扬起手,对他伸出了白色手掌:“阿吉,你听过《敖包相会》吗?”
无端提问。
周安吉默默地望着苏和额乐的掌心,比普通皮肤白了几度,手指尾端有几颗浅色的茧,掌纹向四方蔓延,延伸着像是周安吉看不懂的蒙古语。
他垂下眼睑,反应迟钝地愣了一会儿,才发觉苏和额乐这句提问表达的仅仅是字面意思。
他吸了吸鼻子,轻轻点了下头,惹得又一滴泪花落在地上,“啪嗒”地染成一朵不规则的圆。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声音又轻又哑。
“别难过了,我带你去看敖包好不好?”他听见苏和额乐说。
崇拜山川与万物生灵的民族会世代传颂独特的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