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但我不想伤人。我还有想要回去的地方，想见的人。】
【我经常故意脱靶，所以今天也没有晚饭吃。已经快十天没吃到任何新鲜的东西了。】
【我们还在南下，人们的皮肤越来越深，可能在接近非洲。我不知道组织要做什么，但是一定很可怕。明天就要进入战区了。】
*
【我认识了一个男孩，他叫萨尔曼，是从E地的半岛来的。他家人养不起他，将他卖来做工。他很害怕，同时像E地人一样具有说话的天赋。为了和我聊天，他教了我E地的官话。】
【他告诉我，古E语里的芦苇原，是天堂的意思。】
在这一段，录音的语调稍微有了一些起伏。
【萨尔从没有离开过村子，也没有上过学。他的梦想是去N河畔的L城，他们村子有人去过，说那里没有战争，有很多生意。还有一条蓝绿色的大河，赋予他们祖辈生命。他想攒够一笔钱去那里开个小店。他说，等战争结束，我们可以一起去L城。】
【我感谢他的邀请，但说我要先去一个地方，我不记得那是哪里了。那里有很多岩石，很多果树，柠檬，橙子，无花果。坐在树下可以看见蓝色的大海。】
【可是萨尔说，大海是绿色的。我要去的地方一定很遥远。】
【我说我要去找一个人。那个人的照片就在我的护照里。可是我的护照被组织收走了，那个人的长相我也忘记了。】
*
【最近非常可怕，人心惶惶。每天都有人在死去。在各种地方死去。我们有时候去排雷，有时候去当靶子。】
【组织让活下来的人不停给家里写信，来赎回人质。我看到很多同伴焦急地在等回信。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平静，我从未收到过任何信件。应该不会有人来救我。】
【希望我要找的人一切平安，不要遭受这种折磨。】
【害怕的时候，我和萨尔就一起策划路线。萨尔比我更了解这附近的地貌和气候。他告诉我，我们离E边境很近了，只要翻过山脉，到运河就安全。我们将在港口分别，他可以过河然后南下去L城，我可以搭船去塞浦路斯，在那里做工攒够钱，然后找船偷渡到罗曼海的北岸。】
【我想，我总能找到那片蓝色的海。】
*
【今天我们又被派去排雷。萨尔不幸被炸到了腿。组织从不携带伤员，也不会有任何治疗。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我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说不出话，只把身份证给了我。】
【我要是会治疗就好了。可我长这么大，只会开枪。】
【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攥着他的手告诉他：这是一个港口，我们在此分别，我会去L城，会去看那条蓝绿色的大河。萨尔曼会活下来。‘萨尔曼’的字面意思是带来和平之人。
他看着蓝色的天空，闭上了眼。】
*
【谈判失败了，或者根本没有人来谈判，任由我们自生自灭。其实从来没有人收到回信。我现在在车上。我能听见轰炸机的声音。有人在我身边祈祷。】
艾利克已经登机了。
廊桥仿佛一道筛子，身边人流的颜色越来越浅，让他有些恍惚地习惯和不习惯。
他知道那次事件。那个组织臭名昭着，但没有任何人愿意背上骂名去达成交易，赎回自家的人质。所有的人质在一辆大巴车上遭到导弹，当场遇难。
录音越来越嘈杂，颠簸得难以辨认。混合着飞机的引擎声。黄沙之上，天空蓝得非常直白，让人心碎。
【……夹在峡谷之上的天很蓝，就像一条平缓的河流。我们都困在河底。】
飞机关闭舱门，开始滑行。艾利克的手指按在停止键上。
【我想找回我的护照，但摸到的是萨尔的身份证。时间来不及了。开在悬崖边的大巴晃动了一下。我推开顶窗，看到无数道橙红色从天上划过。非常美丽，也非常恐怖。】
一片混乱中，有人大声喝止，对着他举起了枪。
久违的新鲜空气拂过耳鼻，黑发少年在那凉爽的一瞬间短暂地想起了什么。手脚并用地，向上一攀，晃着半条身子躲开子弹，然后轻巧地钻上天窗的缝隙。
这一下用尽了他的力气。因为他看见柠檬，橙子，无花果和呛人的火山灰，在小小的天窗向他招摇，喊着一个名字。
子弹擦过他的裤腿，火辣辣的几道疼痛。他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出那么大的勇气，冥冥之中，仿佛有个人在树上，低头拉了摇摇欲坠的他一把。他甚至闻到海风腥咸的味道。多么令人怀念。
谢谢你，萨尔曼；谢谢你，尤里安。
他爬出天窗，手掌大概磨破了也没有知觉。然后拖着受伤的腿半蹲在车顶；公路旁是赤土色的深渊，天上橙红的死神正在下坠。
“我知道了，我知道我要去哪里。”
他没有犹豫，一只手护住脖颈，腿脚猛地发力一跃。在导弹袭来的轰鸣声中闭上了眼。
——岛屿上的小镇，散落着棋盘似的屋顶，高低错落。有人晒着白色的衬衫，有人放了两把椅子。
“……我想象啊，我是一只鸟。”
呼啸的风穿过耳侧。就像晴天时隔壁的修女嬷嬷正在用力拍打床单。世界一直旋转，旋转，蓝色，白色，红色。头顶上方传来连绵的爆炸声，热浪一阵阵滚过。疾速地下坠让他耳膜刺痛，已听不到任何声音。
飞机起飞了，呼啸声带着艾利克冲上万米高空。
两行热泪冲刷而下。他的故事，萨尔曼的故事，就在这个小小的盒子中结尾，在他们横跨半个地球的告别之后。他终于认识了，真正的萨尔曼。
高空巡航已经平稳。遥遥可见蓝绿色的海将两块大陆分开。萨尔曾经对他说，从E地看过去，罗曼海是绿色的。
他忘记的是S岛那一侧，蓝色的罗曼海。蓝色的，和绿色的，少年和成年的他遥望的，竟然是同一片海。
萨尔就像一条河流，蓝绿色的河，平缓流经他们所有人。此刻，故事中的每一个人都已经远去。只有艾利克这个旅客偶然弯腰将它的碎片拾起，拂去上面似是而非的尘埃，作为这个故事最后的，唯一的保管者。
*
“别害怕。”黑发少年在无尽的翻滚中咬牙对自己说。“我要活下去。萨尔曼，要活下去。只要活着，我们就有再见的一天……”
硝烟和沙尘将他掩埋。他的腿大概断了，头侧受到冲击波，好像有岩浆在里面晃荡。血和泪，疼痛和记忆汇合成一条河流，冲刷着他一路向前，不停向前。
“……即使漫游,每条路也都会带我们归家。”
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隆隆地在脑海回转。这是人类文明的圣山。或许那是神的预告。
“全世界的水……”
“……都会重逢。”
他虔诚地，用他的全部生命相信着。
————【One D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