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urice/莫里斯 作者:EdwardManForster
第6节
“你这么说也有理,可是今天傍晚我一定回来。这回你才算是真正开始在我家做客。莫瑞斯,我要向你提出一百个问题呢。”
“喂,先生们。”传来了一个声音,那是站在草坪直线外的教师一位社会主义者。
“咱们挨说啦,”克莱夫说,但他并没有慌。“下午的集会安妮打退堂鼓了,所以她可以陪你。哦,你去瞧瞧,他们竟然把客厅顶棚上她那个可爱的小洞补好了。莫瑞斯!不,我不记得想要说什么了。咱们去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吧。”
第一个球莫瑞斯就出局了。“等着我。”克莱夫喊道,但是他直奔房间,因为他确信自己快要垮了。当他从仆人们跟前走过去的时候,大多数都站起来,发疯似的鼓掌。斯卡德却没这么做,此事使他感到不安。这是否意味着鲁莽呢?起了皱纹的前额——嘴——说不定还是一张残酷的嘴。略小一些的头——为什么要把衬衫的领口像那样敞开?在彭杰的门厅里,他遇见了安妮。
“霍尔先生,会议开得不成功。”话音刚落,她就发现他脸色发青,于是叫喊道,“哦,你身体不合适吧!”
“我知道。”他边说边浑身打着哆嗦。
男人不喜欢人家对他大惊小怪,所以她只搭腔道:“我很替你难过,我送些冰到你的房间去。”
“你总是对我这么体贴——”
“哎,请一位大夫来怎么样?”
“绝对不要再请大夫了。”他狂呼大叫。
“当然喽,我们想关心你。自己要是幸福的话,就会希望别人也同样幸福。”
“天底下没有同样的东西。”
“霍尔先生——!”
“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同样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人生就成了地狱。倘若你做一件事,你就会遭天罚;倘若你什么都不做,也会遭天罚——”他歇了口气,接着说下去,“太阳毒得厉害——我想要点儿冰。”
她跑去取冰。他如释重负,飞快地跑上楼,进入赤褐屋。而今他认识到自己所面对的赤裸裸的现实,猛地感到想呕吐。
他马上就感到好一些了,但是知道自己必须离开彭杰。他换上一身哔叽衣裤,打点好行李,很快就下了楼,并编了个巧妙的小瞎话。“我患了日s,he病,”他告诉安妮,“而且还收到一封使我担心的信。所以我想,最好回伦敦去。”
“可不是嘛,最好这样。”她满心同情地大声说。
“是啊,最好这样。”已经从比赛场地回来了的克莱夫随声附和道。“我们原来希望你昨天就能谈妥的,莫瑞斯。可我们完全理解,倘若你非去不可的话,你就去吧。”
德拉姆老夫人也帮腔。伦敦的这位姑娘的事已成了公开的可笑的秘密,她几乎接受了他的求婚,就还差那么一点儿。不论他看上去多么不舒服,行为何等乖张,都没关系。他是个堂堂正正的求婚者,他们怀着满意的心情来解释一切,还发现他蛮讨人喜欢。
克莱夫用汽车顺路把他送到车站。进入森林之前,乍子从板球场边上开过去。这会儿斯卡德正担任守场员,看上去大大咧咧,举止优雅。他离他们不远,抬起一只脚来用力踹,就好像在召唤什么似的。这是映在莫瑞斯眼帘里的斯卡德最后的姿态,他弄不清那究竟是魔鬼呢,还是自己亲密的同伴。啊,他的处境糟糕透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他终生决不会屈服于这样的处境。虽然能够把处境弄清楚,人心却是不可捉摸的。一旦离开了彭杰,也许他就能够看清楚了。不管怎样,还有拉斯克·琼斯先生呢。
“你们那个看猎场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还当上了队长呢。”为了绝不让克莱夫听上去感到跷蹊,他先把这句话暗自说了一遍才这么问。
“这个月他就辞工了。”克莱夫觉得这就算是他的回答了。此刻,他们刚好从养狗场前经过,他补充一句:“无论如何,我们失去了一个照料狗的人,够不方便的。”
“别的方面没什么不方便吗?”
“我预料更糟的还在后头。一年到头,麻烦不断。总之,他很勤劳,脑子绝对好使。而我打算雇来接替他的那个人呢——”他很高兴莫瑞斯对此表示关注,就把彭杰的经济情况概述了一番。
“是个正经人吗?”当他提出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时,浑身打着哆嗦。
“斯卡德吗?太聪明了些,说不上是个正经人。不过,安妮会说我这么看不公平。咱们不能拿自己对诚实的标准来衡量仆人们,忠诚啦,感激啦,也是这样。”
“我永远也管理不了彭杰这么个庄园,”莫瑞斯沉默了片刻后说,“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该挑选什么类型的仆人。就以斯卡德为例吧,他出身于什么样的家庭?我全不了解。”
“他老子是奥斯敏顿的一个屠夫吧。对,我想是的。”
莫瑞斯竭尽全力将帽子往汽车的座位下一扔。“已经到极限啦。”他这么想,并将双手cha到头发当中去。
“头又痛起来了吗?”
“痛得厉害。”
克莱夫怀着满腔同情,不再言语了。直到分手,双方都不曾打破沉默。一路上,莫瑞斯弯腰低头而坐,用手心捂住两眼。他这辈子,明明知道各种各样的事,却又不理解——这是他性格中的极大缺陷。他知道回彭杰是危险的,惟恐一桩荒唐事会从森林里朝他跳跃过来,然而他还是回来了。“她长着一双目光炯炯的褐色眼睛吗?”当安妮这么说的时候,他心里怦怦直跳。不知为什么,他知道不从卧室的窗口接二连三地朝黑夜探出身去,呼唤“来吧”会更聪明一些。跟绝大多数男人一样,他对任何暗示都是敏感的,然而他不能理解个中奥妙,直到危急关头才恍然大悟。这场混乱与剑桥那一场迥然不同,却又有相似的一点:当他得以把一团乱麻理出头绪的时候,业已太迟了。里斯利的房间相当于昨天的野蔷薇与月见草。乘摩托车从沼泽地带猛冲过去,预兆着他在板球场上大显身手。
但是剑桥使他成为英雄,彭杰则让他成了叛徒。他滥用了东道主的信赖,在其外出期间,玷污了其房屋,从而凌辱了德拉姆太太和安妮。当他回到自己家后,更猛烈的打击等待着他。他对家族也犯了罪。迄今他没把她们放在眼里,她们不过是必须加以体贴的傻子而已。她们依然是傻子,但他不敢靠近她们。他和这些平凡的妇女之间绵延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使她们变得神圣不可侵犯。她们的唠叨,关于该优先满足什么的口角,针对汽车司机发的牢s_ao,好像都是冲着他那档子恶行而来的。当他的母亲说“莫瑞,咱们娘儿俩好好聊一聊”的时候,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们就像十年前那样在庭园里溜达,她小声列举着蔬菜的名字。当时他得抬起头来望她,如今则低头看她。现在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了当初自己想从那个小园丁身上得到什么。吉蒂一向替他送信,这时手里拿着一封电报,从房子里跑出来。
莫瑞斯愤惧交加,浑身战栗。“回来,今晚在船库里等候。彭杰,阿列克。”通过当地的邮局发来了这么一封讨厌的电报!大概上房的一个仆人把地址告诉了他,因为电报上把地址写得很准确。多么讨厌的处境!这回对方就能随意对他进行种种敲诈勒索了,起码也是难以置信的侮辱。当然他没有必要回答,现在更不存在送给斯卡德任何礼物的问题了。他越出了自己的社会阶层,这是自食其果。
然而,当天夜里他的r_ou_体不由自主地不断渴求着阿列克的r_ou_体。他把这叫做“ y欲”,此词脱口而出。他以自己的工作、家庭、朋友、社会地位予之对抗。这一连串当中肯定应该包括他的意志。因为倘若意志能够无视阶级,我们所形成的文明就会被摧毁了。但是他的r_ou_体却想不通,机缘使它遇上了最理想的伴侣,不论是极力说服还是威胁,它都不肯沉默。到了早晨,莫瑞斯感到ji,ng疲力竭,羞愧不已,于是给拉斯克·琼斯先生打了电话,再度预约复诊。他还没动身,就收到了一封信。是吃早饭的时候递给他,他在母亲的眼皮底下读的。全文如下:
莫瑞斯先生,亲爱的老爷。两个晚上我都在船库里等候。我说船库,因为梯子已被搬走了,森林里太潮shi,不能躺下来。所以请你在明天或后天晚上到“船库”来。你对其他绅士们假装说要去散步,这样好安排,然后就到船库来。亲爱的老爷,倘若我的要求不是太过分的话,就让我在离开古老的英格兰之前跟你共享一次吧。我有钥匙,会放你进去。八月二十九日,我乘诺曼尼亚号轮船起航。自从板球赛以来,我就希望伸出一只胳膊搂着你,跟你聊天。再伸出两只胳膊搂着你,与你共享。对我来说,现在这件事好像愉快得难以形容。我充分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仆人,永远也不会趁着你热情相待而钻空子,对你放肆,或有别的任何表现。
阿·斯卡德谨上
(克·德拉姆乡绅的猎场看守)莫瑞斯,你是像上房的仆人们所说的那样由于生病才走的吗?我希望这会儿你已经跟平常一样了。假若你不能来的话,别忘记写信告诉我。因为一夜夜地等待,我就没法睡觉了。所以明天晚上务必到“彭杰的船库”来。不行的话,后天晚上来。
啊,这是什么意思呢?莫瑞斯只抓住了“我有钥匙”这句话,对其他词句一概未加理睬。是的,他有钥匙。然而楼房的也得有,那么准是另配了一把喽。他必然有个同谋者,兴许是西姆科克斯——他以这个观点来解读全文。他母亲和姨妈、他正喝着的咖啡、摆在餐具柜里的一只只学院的奖杯,七嘴八舌地对他说:“你一旦去了,就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你要是回了信,它就会被用来对你施加压力。你陷入了困境,但是他手里连你写的一个纸片儿都没有。再说,不出十天他就离开英国了。潜伏起来,抱乐观的希望吧。”他皱起眉头来。屠夫的儿子及其伙伴们装出一副天真无邪、蛮有交情的样子,然而他们够熬过去的。
“早安,大夫。这次你能特别快地把我治好吗?”莫瑞斯用非常轻佻的口吻说,接着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闭上眼睛催促道:“喂,动手呀。”他想把病治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知道自己会来接受治疗一事,帮助他毫不气馁地对抗那个吸血鬼。身心一旦健全了,他就能和对方一了百了。他迫切希望陷入昏睡状态,那样一来他的人格就会融化,获得微妙的改进。最起码能让他失去记忆五分钟。这时,大夫的意志就竭力浸透到他的意志中去。
“马上就开始,霍尔先生。先告诉我近来你的情况怎么样?”
“啊,跟平常一样。新鲜空气和运动,正如你嘱咐我的那样,一切顺利。”
“你心情愉快地跟女人们经常往来吗?”
“彭杰有几个女人,我只在那儿逗留了一夜。你为我诊治过的第二天,星期五,我回伦敦去了——也就是说,回家了。”
..我以为你是打算在朋友们那里再多住些日子的。”
“我原来是这么打算的。”
接着,拉斯克·琼斯在莫瑞斯的椅子旁边坐了下来。“现在’开始吧。”他安详地说。
“好的。”
他一遍遍地施催眠术。莫瑞斯就像上次似的看着火炉用具。
“霍尔先生,你快陷入昏睡状态了吗?”
莫瑞斯沉默良久,随后划破寂静,严肃地说:“我不大有把握。”
他们又试了一遍。
“屋子暗一点儿了吗,霍尔先生?”
莫瑞斯希望屋子能暗下来,就说:“一点点儿。”确实暗一点儿了。
“你看见了什么?”
“咦,既然暗了,就不能指望我看见什么了。”
“上一次你看见了什么?”
“一幅画。”
“完全对。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一道裂——一道裂——”
“地板上有一道裂缝。”
“然后呢?”
莫瑞斯换了个姿势说:“我迈过去了。”
“然后呢?”
他不吭声了。
“然后呢?”那个劝诱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你的话我都听见了,”莫瑞斯说,“使我伤脑筋的是我并没有进入恍惚状态。起初我有一点儿迷迷糊糊,可现在我跟你一样清醒。你可以再尝试一次。”
他们又试了一遍,然而没成功。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上星期你对我施催眠术,一下就成功了。你能说明原因吗?”
“你不应该对抗我。”
“该死的,我没对抗啊。”
“你没有上次那样容易受影响了。”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不是这些行话的专家。然而我衷心发誓,我希望恢复健康。我巴不得能变得像别的男人那样,不当这样一个被大家所唾弃的无赖——”
他们又试了一遍。
“那么,我属于你那百分之二十五的失败的病例喽?”
“上星期我还多少能对你起作用。然而,我们的确会像这样突然受挫折。”
“突然受挫折,我吗?喂,别气馁,别放弃。”他虚张声势,粗野地笑道。
“我不打算放弃,霍尔先生。”
他们又失败了一次。
“什么事会降临到我头上呢?”莫瑞斯忽然压低了嗓门说。他是悲观失望地说这话的,然而拉斯克琼斯对每一个问题都能做出答复。“不瞒你说,我只能劝告你到采纳《拿破仑法典》(译注:《拿破仑法典》是1804年颁布的法国民法典。其间几经修改,至今仍然有效。按照法典,所有的公民一律平等。法典第一编是人法,其中包括人格的保护。)的国家去生活。”他说。
“我不明白。”
“比方说,法国或意大利。在那儿,同性爱已经不再是犯法的了。”
“你的意思是说,法国人即使和一个朋友共享,也不会被关进监狱吗?”
“共享?你指的是发生关系吗?如果双方都成年了,而且不在公共场所有猥亵行为,当然不会入狱。”
“这条法律迟早会在英国施行吗?”
“恐怕施行不了。英国一向不愿意承认人性。”
莫瑞斯领会了。他本人就是个英国人,只因为灾难重重,他才有所醒悟。他面带悲痛的笑容,“那么,是这么一回事喽:像我这样的人,过去一直有过,今后也还会有。通常他们会遭到迫害。”
“是这样的,霍尔先生。照ji,ng神病学的说法就是:过去一直有过,今后也还会有各式各样的人。你必须记住,在英国,像你这种类型的人曾经被处以死刑。”
“真的吗?另一方面,他们可以逃跑呀。从前英国并没有密密匝匝遍地盖起房子,布满警察。像我这种人可以逃到绿林里去。”
“是吗?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
“哦,这仅仅是我本人突然产生的怪念头。”莫瑞斯边撂下诊治费边说。“我突然想到,希腊人可能还有咱们所不知道的一面一第邦神圣队——以及其他的。唷,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的。不然的话,很难想象他们怎么能拧成一股绳——尤其是他们来自形形色色的阶级。”
“有趣的说法。”
这时,他的话又脱口而出:“我对你并不坦率。”
“哦,霍尔先生。”
这个人给了他多大的慰藉呀!科学比同情强,只要它是科学就行。
“自从我上次到你这儿来过之后,我跟一个——他只不过是个看猎场的——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关于这一点,我无从向你提供建议。”
“我知道你提供不了。然而你可以告诉我,是不是由于他对我的影响,我才不能进入催眠状态。我觉得或许是这样。”
“谁都不可能违背自己意愿地被人影响,霍尔先生。”
“我相信是他阻拦我陷入昏睡状态的,我希望一这个愿望好像很可笑——要是不曾把他的一封来信揣在我的兜里就好了——你读吧,反正我已经告诉你这么多啦。我简直觉得仿佛是在一座火山上走着。他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人,却把我控制住了。在法庭上,会做出对他有利的判决吗?”
“我不是个律师,”传来了一个没有变化的嗓音,“然而我不认为这封信能被解释为包含着这样的威胁。这个问题你应该跟你的律师去商量,而不是跟我。”
“真是抱歉。不过,这使我如释重负。我不知道你肯不肯大发善心——再对我施一次催眠术。现在我已经告诉了你,我感到可能会成功。我原本希望用不着露马脚就痊愈了。人们能不能通过叫控制别人?”
“在这次你把情况和盘托出的前提下,我愿意试一遍。否则你就是在浪费我和你自己的时间。”
他坦白得很彻底。不论是对情人还是他本人,都毫不留情。全部叙述之后,那个夜晚的圆满看上去就是一时的放荡了,犹如三十年前他父亲的纵欲行为。
“重新坐下吧。”
莫瑞斯听见了轻微的响声,突然掉过身去。
“我的孩子们在楼上玩呢。”
“我还只当是幽灵呢。”
“只不过是孩子们。”
恢复了寂静。午后的阳光黄灿灿地穿过窗子倾泻到卷盖式书桌上。这一次,莫瑞斯聚ji,ng会神地望着它。开始之前,大夫拿起阿列克那封信,在莫瑞斯眼前将它郑重其事地烧成灰烬。
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由于在r_ou_体上得到了快乐,莫瑞斯施行了坚振礼——最后的判决正是用此词来下的——他对ji,ng神施行坚振礼,让ji,ng神走入邪路,从而与正常人的集团断绝了关系。他气恼地结结巴巴地说:“我想知道的是一我不能告诉你,你也不能告诉我——像他那么个乡下小子怎么会对我了如指掌?为什么他在我最虚弱的那个特定的晚上进行突然袭击?倘若我的朋友在家,我决不让他碰我一个指头。因为,他妈的,我总还算是个绅士——公学、大学等等一甚至现在我都难以相信是跟他。”他懊悔自己在充满激情的时刻所委身的对象并不是克莱夫,于是告辞离开了他最后这座遇难所。大夫呢,敷衍塞责地说:“新鲜空气和运动依然能取得惊人的效果。”大夫只想去为下一个患者看病,他不喜欢莫瑞斯这种类型的。他并没有像巴里大夫那样为之震骇,然而他感到厌烦,从此再也不曾想起过这个反常的青年。
在门口,某种东西回到他身上来了——也许是昔日的他。因为当他一路走去的时候,从屈辱中发出了一个声音,那腔调使他回忆起剑桥。那个鲁莽、年轻的嗓音嘲笑他是个傻瓜。“这一次你可完蛋啦。”它好像这么说。由于国王和王后正从这里经过,莫瑞斯只得在公园外面停下脚步。脱帽的那一瞬间,他对他们产生了轻蔑之感。把他和同伴们隔开来的那道栅栏好像呈现出另一个局面。他再也不害怕,也不感到羞愧了。森林和夜晚毕竟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却并不支持他们。被圈在围墙里的是他们,而不是他。他行为不端,至今仍受着处罚——他的错误在于试图把两个世界的最好的东西都弄到手。“但是我必须属于自己的阶级,这是确定了的。”他固执地说。
“很好嘛,”昔日的他说,“现在就回家去吧。别忘了明天早晨乘八点三十六分的火车到办公室去,因为你的假期已经结束了。记住,神决不要调过头看舍伍德(译注:指舍伍德森林,是英国英格兰诺丁汉郡林地和原皇家猎场,因侠盗罗宾汉曾出没于此而有名。以前森林几乎覆盖整个诺丁汉郡西部并延伸到德比郡,现面积已减小。),我呢,也许会这么做。”
“我不是诗人,我不是那样的傻瓜——”
国王和王后进入宫殿,无影无踪了。太阳落到公园的树丛后面。树木融合为有着无数手指与拳头的庞然大物。
“大地的生活如何,莫瑞斯?你是不是属于它?”
“啊,你所说的‘大地的生活’——应该跟我的日常生活毫无二致——跟社会毫无二致。正如有一次克莱夫说过的,日常生活应该建立在社会上。”
“正是这样。最大的遗憾是,这些事实却忽视了克莱夫。”
“不管怎样,我必须忠于自己的阶级。”
“夜幕快降临了——那么就抓紧时间——坐出租车——在没关门之前,像你父亲那样急如星火。”
莫瑞斯叫了一辆出租车,赶上了六点二十分的火车。斯卡德的另一封信在门厅里的皮托盘里等着他。他立即认出了笔迹,写的是“莫‘霍尔先生”,而不是“大人”,邮票贴得歪歪扭扭。他感到害怕、烦恼,倘若今天早晨遇上这样的事,就越发难以承受。尽管科学认为他是无可救药的了,他对自己却还抱着一线希望。一座真正的地狱毕竟比虚构的天堂强。不是吗?他并不因摆脱了拉斯克·琼斯先生的控制而感到遗憾。他把信塞到无尾晚礼服的内兜里,当他玩纸牌的时候,那封未读过的信被拖来拖去。他听说司机要辞工。女人们抱怨着,这年头,仆人都怎么啦?他表态说,仆人也跟咱们一样,是有血有r_ou_的人啊。他的姨妈大声抗议:“他们才不是呢。”到了就寝时间,他吻了母亲和吉蒂,却丝毫也没有玷污她们的感觉。他一度认为她们是圣洁的,转眼间这种看法就过去了。她们的一切言行重新变得毫无意义。当他锁上门的时候,完全没有背信弃义的感觉。他朝着伦敦郊外的夜晚出神地凝视了五分钟。他听见了猫头鹰的啼叫,远处电车铃铛丁零零地响着,他的心脏跳得比这两种声音还响。那封信长得要命,他推开信笺的时候.浑身的血沸腾起来了。但他依然保持头脑的冷静,不仅是一句句地读,还做到了一览无余。
霍尔先生,博雷尼乌斯先生刚刚跟我谈过话。先生.你待我不公正。下星期我就乘诺曼尼亚号轮船起航了。我写信告诉你我要走了,你呢,从来也不写信给我,这是不公正的。我出身在一个体面的家庭里,我不认为把我当作一条狗那样来对待是公正的。我爹是个体面的商人。我要到阿根廷去自立。你说:“阿列克,你是个好样儿的。”但是你不写信。我知道你和德拉姆先生的事。为什么你说:“管我叫莫瑞斯。”却这么不公正地对待我呢?霍尔先生,星期二我到伦敦来。要是你不愿意让我到你家去,就告诉我在伦敦的什么地方。你最好跟我见面——不然的话,我要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先生,自从你离开彭杰,什么值得注意的事也没发生。板球赛似乎完了。有些大树开始掉叶子了,掉得非常早。博雷尼乌斯先生跟你讲过某些姑娘的事吗?我忍不住撒过野,这是某些男人的天性,可你不该把我当作一条狗那样来对待。在你来以前,想要个姑娘是很自然的事,你不能违反人的天性。博雷尼乌斯先生是通过新开的圣餐仪式学习班,才发现姑娘们的事的,他刚刚跟我谈过话。我从来也没像那样进过绅士的房间。你是不是因为大清早就被吵醒而对我烦透了呢?先生,那是你的过错,你把脑袋压在我身上了。我有活儿要干,我是德拉姆先生的仆人,不是你的。我不是你的仆人,我不愿意被当作你的仆人来对待。我不在乎把这个想法公诸于世。我只尊重那些该尊重的人。也就是说,那些地地道道的绅士。西姆科克斯说:“霍尔先生说过,安排他当大约第八名击球手。”我安排你当了第五名。可我是队长呀,你没有权利由于这个缘故就不公正地对待我。又及:我还知道一些事。尊重你的阿·斯卡德
最后的附言引人注目,然而莫瑞斯能够从整体上来焦急地考虑此信。关于他本人和克莱夫,仆人当中显然流传着声名狼藉的闲话。然而,事至如今又能怎样呢?就算他们在蓝屋或羊齿丛之间的行为被人窥视,引起了误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担心的是目前的事。斯卡德为什么偏偏提及这些流言蜚语?他安的是什么心?他为什么洋洋洒洒抛出这一大篇,有些词句是令人不快的,很多是傻话,还有几句比较亲切。读着这封信的时候,莫瑞斯觉得它像是一块腐r_ou_,他必须把它赶紧交给律师。然而,及至他将信撂下,点燃烟斗,却认为这像是他本人也会写的信。昏头昏脑吗?昏头昏脑又怎么了?倘若是这样的话,也是符合他自己的行为准则的呀!他不稀罕这样一封信,他不清楚对方写此信的意图——也许有半打意图——然而他不愿意冷淡苛酷地对待它,犹如克莱夫在《会饮篇》原著这件事上对待他那样。克莱夫振振有词:“上面是这么写的,请你记在心里。”他写了回信:“阿·斯。行。星期二下午五点钟在大英博物馆门口跟我会面。博物馆是个巨大的建筑物,谁都会告诉你是哪一座。莫.c.霍。”他觉得这么写最好。他们两个人都是被排斥在社会之外的人。要是争吵起来,最好也别惹世人注意。至于选这个地点来会见,因为不大可能在此撞见与他相识的人。可怜的大英博物馆,既庄严又纯洁!年轻人微笑了,脸上浮现出顽皮、幸福的神色。这微笑还有个原因:想到了克莱夫归根到底并未能完全不受毁谤。尽管这张脸现在绷起来了,露出没那么愉快的皱纹,却足以证明他是个强壮的运动员,丝毫没有受到损伤,终于摆脱了一年的苦难。
第二天早晨他回去工作了,新产生的活力一直持续着。在拉斯克·琼斯那儿一败涂地之前,他曾对这份工作满怀希望,认为这是自己几乎不配享受的殊荣,它将使他恢复正常生活,从而在家里也能抬起头来。然而如今连这个希望都破灭了。他又想大笑一场了,心里琢磨着自己为什么会被欺骗得这么久。希尔与霍尔证券公司的主顾们来自中产阶级的中问阶层,其最高的愿望好像就是确保一座避难所,而且还是一座持久的避难所。不是害怕的时候前往躲藏的黑暗中的隐匿处,而是遍地都是、时时刻刻都有的避难所,直到大地与天空的存在被抛到脑后。这座避难所保护人不受贫穷、疾病、暴力与无礼的侵犯,最后,就连快乐也被剥夺了,是神悄悄地让他们遭受这个惩罚的。莫瑞斯从他们脸上,正如从办事员以及合伙人脸上看出,他们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社会为他们提供得太齐全了,他们从未苦斗过。惟有苦斗才能把多情的心与r_ou_欲融合起来,化为爱。莫瑞斯可以做一个出色的情人,他能够给予并接受真诚的爱。然而在这些人身上,那两样并没有融合,他们要么昏庸无能,要么荒 y无耻。眼下,在他的心目中,后者还没有前者可鄙。客户到他这儿来,要买既安全又有六分利息的证券。于是他回答:“高利息和安全不可兼得——你得舍弃一样儿。”最后他们就说:“要是我把大部分钱都投在四分利息的证券上,用剩下的一百英镑来玩儿,你看怎么样?”即使他们玩了股票,为了避免扰乱家庭生活,充其量也就是那么一点儿,但也足够显示他们的美德是虚伪的。直到昨天,他在他们面前总是卑躬屈膝。
他为什么为这帮人服务呢?他像一个锋芒毕露的本科学生那样议论起自己的职业道德来了。然而火车里的其他乘客没把他的话当真。“小霍尔是好样儿的。”这个评价依然没有变。“他决不会失掉一个客户,他才不会呢。”他们下结论说,对一位实业家而言,冷嘲热讽并非不相称。“口头上虽这么说,他一个劲儿地投资。还记得吗?春天的时候他还谈论贫民窟呢。”
雨照老样子下起来了,砸在一百万个房顶上,偶尔还捎进屋里。雨把烟浇得消散了,以致使石油的臭气与shi衣服的气味相混合,弥漫在伦敦的大街小巷。它连续不断地降在博物馆那宽敞的前院,笔直地泼在脏了的鸽子和警察的钢盔上。下午暗得厉害,博物馆内部已经点燃了几盏灯,宏伟的建筑物使人联想到一座坟墓,奇迹般地被亡灵照亮。
阿列克先到了。他没再穿灯芯绒衣服,却身着崭新的蓝色三件套礼服,头戴圆顶硬礼帽。这是他为了前往阿根廷而添置的旅行装的一部分。正如他所夸耀的,他出身于一个体面的家庭——客栈老板、小生意人——他一度看上去像是个森林中未开化者之子,那仅仅是出于偶然。他确实喜爱森林、新鲜空气和水,比对任何东西都爱。他还喜欢保护或杀害野生动物。然而森林里没有“好机会”,凡足想发迹的年轻人必然撇下森林。现在他莽撞地下定决心努力发迹。命运使他掌握了一只罗网,他打算将它布下。他大步流星地跨过前院,跳跃着迈上台阶,到了有圆柱的门廊下,他就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那里,惟有一双眼睛仍眨巴着。像这样突然改变动作是他的癖性。他总是犹如一名散兵似的向前挺进。克莱夫在推荐书上写道,他老是“在现场。阿·斯卡德被我雇用的期间,我发现他既敏捷又勤勉”。眼下他打算将这些本领露一手。当猎物乘汽车抵达时,他感到冷酷、恐惧参半。他了解绅士,也了解伙伴。这个曾经说过“管我叫莫瑞斯”的人,到底属于什么类型呢?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伫立在那儿,就像在彭杰的正面门廊外边听候吩咐一般。
莫瑞斯忐忑不安地走向平生最危险的一天,然而心中不断地泛起涟漪,犹如在健康的皮肤下面颤动的肌r_ou_似的。他没有被自尊心所支撑,但是感觉确实良好,急欲光明正大地比试一番。正如英国人之常情,他希望对手也感觉良好。他想要行为得体,毫不畏惧。当他透过肮脏的空气瞧见阿列克那红润的脸蛋儿时,他自己的面颊也泛起了一丝红晕。他下定决心,在遭到攻击之前,决不攻击。
“你来啦。”他边把拿着一副手套的手举起来扶扶帽子边说。“雨太大了,咱们进去谈吧。”
“你愿意去哪儿都行。”
莫瑞斯用略微带点儿友善的表情瞅着他,两介人就走进馆里去了。刚一进去,阿列克就抬起头,像头狮子似的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吗?全怪这雨天。”
“这地方都是些什么呀?”他问。
“属于国家的古老的东西。”他们在罗马皇帝的回廊里停下脚步。“是啊,天气糟透啦。只有过两个晴天和一个美好的夜晚。”他顽皮地补上一句,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然而阿列克没有理会。像这样的开头,可不是他所想的。他等待着对方露出害怕的样子,这下子他身上的奴仆劣根性就可以进行讹诈了。他假装没听懂莫瑞斯转弯抹角提及的事,再度打了喷嚏。震耳的喷嚏声响彻回廊,他那张抽搐得变了样的脸,突然露出饥饿的神色。
“我很高兴你第二次给我写信,你的两封信我都喜欢。我没有见怪一你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不对的事。关于板球赛等等,统统是你的误会。我坦率地告诉你吧,我跟你相处感到愉快。难道你以为我不愉快吗?是这样吗?我想要你告诉我,我不明白。”
“这儿放着什么?这是不会弄错的。”他意味深长地摸了摸胸前的兜。“你的信,还有你和那位乡绅——这是不会弄错的——有人希望那是个误会。”
“别把那件事扯进去。”莫瑞斯说,然而他并没生气。他突然想到,真怪,自己怎么一点儿也没生气。就连剑桥的克莱夫也失掉了神圣的不可侵犯性。
“霍尔先生——我猜想,要是有些事传出去了,对你可不大方便啊。”
莫瑞斯发现,自己正在试图探索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他谨慎地继续说下去,以便牢牢地控制住莫瑞斯。“而且你为了自己找乐子,把我叫进你的屋子里之前,我一直是个体面的小伙子。一个绅士就这样把我的身体拖垮,好像一点儿也不公正。至少我哥是这么看的。”他是结结巴巴地说出最后这段话的:“当然喽,这会儿我哥在外边等着呢。他原先想要来当面跟你谈,他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可是我说:‘不,弗雷德,霍尔先生是一位绅士。可以信得过他,会像个绅士那样来做人。所以你就听任我来对付他吧。’还说:.还有德拉姆先生,他也是一位绅士,一向就是,以后也一直是。”’
“关于德拉姆先生,”这日寸,莫瑞斯觉得应该cha嘴了,就说:“我确实一度喜欢过他,他也喜欢过我。但是他变了,现在他再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我们的友情。”
“霍尔先生,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你说的话,我句句都听见了。”莫瑞斯若有所思地回答,并用完全一样的语气继续说下去:“斯卡德,你为什么认为既喜欢女人又喜欢男人是‘自然’的事呢?你在信中是这么写的。对我来说,这并不自然。我确实不得不认为‘自然’只意味着自己。”
那个人好像很感兴趣。“那么,你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吗?”他粗鲁地问。
“为这事,我去找过两个大夫。两个都无济于事。”